内容提要:那时我就想到要进入文学界,但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
波伏娃对谈萨特(一)
这些谈话是1974年夏秋时节先在罗马然后在巴黎进行的。
文学和哲学(一)
波伏娃:我们现在从文学和哲学角度谈谈你的著作吧。你觉得对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些东西可说?你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吗?
萨特:说实在的,我不那么感兴趣。现在没有什么可让我感兴趣。但好多年来我对这是有兴趣的,也可以谈谈吧。
波伏娃:为什么你如今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了?
萨特:我不知道。所有那些东西都过去了,也都谈过了。我想去发现一些可说的事情。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我会找到的。
彼伏瓦:你在《词语》中很好地解释了阅读和写作对你意味着什么,你在十一岁时是怎样把作家当成自己的天职的。你注定要去搞文学。这解释了你为什么想要去写作,但完全没有解释你为什么写了那些你已写下的东西。在你十一岁到二十岁期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你怎样看待你的文学作品和哲学著作之间的关系?我们刚认识时,你对我说,你想同时成为斯宾诺莎和司汤达。这个话题很不错。我们就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正写的那些东西谈起吧。你为什么写这些东西——这是怎么发生的?
萨特:我在十一二岁时写了一本歌颂英雄的书《伯利辛格金的葛茨》。这是《魔鬼与上帝》的前身。葛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征服众人并且建立了一个恐怖统治,但同时他的意图又是善良的。那时我读了一篇东西,是关于中世纪一个德国人的故事,我不知道是不是葛茨。总之他们要处死他。他们把他放到塔顶的大钟上,这钟的十二点被他们挖了一个洞,从里头一直挖穿到钟面。他们让他的头从洞里伸出来,当钟从十一点半走到一点半,这钟的指针就把他的头割掉了。
波伏娃:这真有点像埃德加•爱伦•坡的文笔。
萨特:这是一个慢慢砍头的刑罚。事实上它给我留下了根深的印象。你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做那种事——模仿别人。
波伏娃:你继续这种模仿活动有多长时间?你什么时候开始把写作当作自我表达的一种形式?
萨特:很晚。直到十四五岁,我都在照抄或者至少是改写那些旧的报纸故事和惊险故事。到了巴黎才使我改变了方式。我想我是在拉罗舍尔,读四年级时写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关于葛茨的。后来读三年级和二年级时,就没怎么写了。到了一年级,我已来到巴黎,我开始写些较为严肃的东西了。
波伏娃:你或多或少照抄的那些故事,其中还是有你自己的选择的。你并不是什么故事都抄的。直到十四岁,你都很喜欢冒险故事和英雄故事。
萨特:是的。关于一个比其他人都强大的英雄的故事。有点儿与我自己相反——一个一挥剑就杀死了恶棍,解救王国或搭救少女的英雄。
波伏娃:你在《词语》中已经描述了你一直维持到十四岁的情况——你在玩一个没有实际写作的写作的把戏。为什么到巴黎后改变了你同写作的关系呢?
萨特:嗯,这同其他人的文学有关系。在拉罗舍尔我仍在看游侠小说,像《无稽之谈》和《芳托马斯》那样的流行小说,惊险故事,然后是较低级的中产阶级读的那一套文学作品,例如克洛德•法雷尔的东西。作家们写航行,写轮船;这儿有感情、爱、暴力——但只是一点点不很严重的暴力和犯罪事件。它们合在一起表现了殖民地的道德。
波伏娃:你来到巴黎时读的东西变了吗?
萨特:变了。
波伏娃:为什么?受谁的影响?
萨特:受我周围一些男孩的影响。尼赞和画家格吕贝尔的兄弟,他们和我同一年级。
波伏娃:那时你们开始读些什么东西?
萨特:我们开始读些严肃的作品。例如,格吕贝尔读普鲁斯特,我是到了一年级才逐渐了解普鲁斯特——十分高兴地了解了他。同时我开始对古典文学感兴趣,这门课是由乔金先生教的,他很有能力,为人温文有礼,非常聪明。他常对我们说,我们应该自己解答那些难点和问题。后来我们就这样去阅读。我去圣热纳维埃夫图书馆读了所有我可以找到的古典文学书籍。我非常自豪。那时我就想到要进入文学界,但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是作为一个有教养的人。
波伏娃:那么你是通过一些同学和老师进入文化的。那时除了普鲁斯特,还有哪些作家让你感兴趣?
萨特:嗯,例如,还有康拉德。在一年级和哲学班时,尤其是哲学班时。
波伏娃:你读纪德的东西吗?
萨特:读了一点,但没有很大兴趣。我们读了《地上食粮》,我觉得它有点令人厌烦。
波伏娃:你读吉罗杜的东西吗?
萨特:是的,读了很多。尼赞对他赞叹不已,甚至写了一篇完全是吉罗杜风格的短篇小说;我也写了一篇颇受吉罗杜影响的东西。
波伏娃:这么说你那时所做的事情中已经包含了哲学的内容了?
萨特: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怎么说,以后我们就走到了这一步。
你看,这有点像19世纪的事。人们到处放点哲学——即使在布尔热那里也是这样。我所做的也差不多。
波伏娃:这是主题文学。
萨特:这个主题是即兴产生的。
波伏娃:但你想要表达的仍然是你的思想而不是你对这个世界的体验,是这样的吧?
萨特:是我的思想,也包含有对世界的体验——但不是我的:一个虚假的模仿的体验。不久以后,我写了一个青年英雄和他的姊妹的故事,他们正是带着小资产阶级的体验飞升到众神那里。也许可以说这是我的体验,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既然他们是希腊孩子。
波伏娃:在《亚美尼亚人埃尔》中不是有一位姑娘吗?
萨特:是有,但关于她说得很少。她只是给这位青年英雄递话头的。
波伏娃:这个故事是说的什么?是不是关于灵魂的评判,那个亚美尼亚人不正是灵魂的评判者吗?
萨特:不是。这个亚美尼亚人是被评判者。有一场同巨人们的大战,奥塔同巨人泰坦们的大战。
波伏娃:但这是写在《猫头鹰耶稣》和《病态天使》之后。
萨特:噢,是的。《猫头鹰耶稣》是写在《病态天使》之前;它应是在一年级或哲学班时写的。
波伏娃:可以谈谈为什么写它吗?它对你意味着什么?《猫头鹰耶稣》写的是一个矮小的外省教师的一生,是不是这样?
萨特:是的,但这是通过一个学生的眼光看的。小说的主人公真有其人,拉罗舍尔中学的一位老师。他曾请我去过他家。我想象他的葬礼,而这一年他真的死了。孩子们没有参加他的葬礼,然而在我的故事里他们参加了。我想象这个葬礼大概是因为我毕竟真正去过他的家,但没有任何奇迹发生,在我的故事中,他被葬时孩子们起哄。
波伏娃:是什么促使你写这个故事的?是不是因为尽管你们起这个教师的哄,你在他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命运的预示吗?或者仅仅是其他原因使你对他产生兴趣?
萨特:这事的实质是,我从游侠故事转变到写实的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可怜的人。但我仍然保持了一个积极的主人公的传统,在那个男孩身上体现了这一点,他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他在这个故事中被当作一个有批判性的非常聪明活跃的见证。
波伏娃: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你怎样由模仿英雄故事转变为创作写实故事?
萨特:我想,有一段时间尽管我被惊险故事迷住了,但我知道那只是初级阶段——还有另一类作品。我知道这一点,因为在外祖父家我读过另外一些书;在《悲惨世界》中有英雄主义的一面,但这毕竟不是英雄主义。我读了法朗士的长篇小说;我读了《包法利夫人》。这样我知道文学并不总是包含惊险的一面,我应该进入到现实主义之中。从游侠故事改变为现实主义,这就是说,我应该像实际看到的那样来谈论人们。其中仍然有什么东西刺激着我。当时我决不会写出那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书。总得有一个事件是有重要意义的英雄事件。在这个故事中,打动我的是这个人的死。他死在学年中,又指派了一个新教师,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是一个刚从战争中返回的小伙子,挺不错的。四年级以后……
波伏娃:是普鲁斯特促使你去写日常生活的吗?
萨特:不是普鲁斯特。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有一个很好的教师,他有那些说到日常事情的小说,于是这对我说来是很自然的。我知道有这样的小说。例如,在我很年轻的时候,我就读了《包法利夫人》,从我的观点看,它只能算是现实主义的。我看到,这确实不是一部游侠侦探小说;这样,我认识到,人们还写些跟我以前梦想去写的那些东西不同的书,而我应该照它们的样子写。于是我读一年级时开始写《猫头鹰耶稣》,我认为它是现实主义的,因为我毕竟是讲我的一个老师的故事,仅仅在细节上有些改变。
波伏娃:大概你有点厌倦了游侠小说。读游侠小说是有点孩子气的。
萨特:噢,我总是很喜欢它的。
波伏娃:然后是《病态天使》。这个故事对你来说代表着什么?
萨特:现实主义。这是发生在阿尔萨斯,一个我知道的地方。离山不远处有一个疗养院。我经常从那儿路过。那儿有一个布满松树的山坡,在另一边很远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些房子。疗养院就在那儿。我把一个人物放到这个疗养院里,我想他是一个年轻教师,有病;我关于他的描述完全是胡说八道,都是编造的。我用一种嘲讽的口吻讲这故事,无意之中也表现了我自己的某些东西。
波伏娃:举例说,是什么?这个故事是不是他吻了一个有结核病的女孩子?他不是因此而传染上了吗?
萨特:我想,他跟她睡过。不,他有病。而她也受到疾病的严重感染。她比他病得更厉害。这事发生在疗养院,她同他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夜晚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们没有做爱,因为她咳嗽得太利害了。至于这个结尾,我没有弄得很清楚……
波伏娃:你为什么有这个病态的思想?是什么东西使你在那一时期讲了一个病态的故事?
萨特:这是病态的,因为这是睡在一起的一些肺结核病人。我是像一条鲱鱼那样健康。所以我根本不知道肺结核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懂得性方面的问题。这实际上是玩弄概念。我想我应该写些恐怖故事。这不是一个恐怖故事,但其中的人物感到恐怖。我不可能真正记起为什么——你知道的,在某一方面这仍然是我对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环境的描写。这不是一个陌生的难以理解的领域。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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