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我也有着很高的想象力,妻甚至说,我啥都不行,就编谎话行,她将我的所有小说创作都当成了编谎话,这说法,倒真说出了艺术创作的真相。
我的侠客梦
雪漠
最早的时候,我的理想并不是当作家,也不是想修行,而是想当侠客。
有我三十三年前的日记为证:
1981年6月9日 星期二(阴)
今天看完了《三侠五义》,我被众侠客那种嫉恶如仇、见义勇为的举动所打动,我不是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而是没有那种本事。我的眼中存不得半粒砂子,我看到不平会气得发抖,看到受难的人极其同情,尤其对那些乞丐,见到总要施舍一点,但这能有啥作用呢?
有人最近在报纸上有评论说:《三侠五义》不是好书,其主要罪名就是侠客最终都成了官,为地主阶级服务。请问:一个真正的好官不为国家服务,为谁服务?包公是清官,为百姓伸冤,为大众操劳,侠客保着包爷断案,能为百姓做多少好事啊,能除去多少贪官暴吏啊,这本来是好事,可是评论家却说,侠客不应该听包爷调遣,不能当封建地主阶级的“鹰犬”。如果当今世界出来几个侠客,尽管打抱不平,但不服国家管制,能算好事吗?若服从管制,后世的评论家又会说成是统治阶级的“鹰犬”。
我反正认为:《三侠五义》是部好书。
《三侠五义》是我早期最喜欢的小说之一,那时节,我看了很多类似的小说,对武侠小说的热爱,我一直保持了多年。它真是成人的童话。
当侠客成了我一个最早的梦想。就像这日记所说的,我总是有一种侠客的情结,想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我的练武,就受了武侠小说的影响。写日记的那时,我每天早上都会花两个小时练武,还拜了外祖父的师父贺万义为师,这事,我在《一个人的西部》里有详细记录。
我的武侠梦,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影响了我的生活。从童年时代到三十岁左右,我一直没有停了练武,上师范时,我还找人按书中的描写,置办了一些侠客常用的东西,像裹腿之类。其做法是,将沙子装入缝好的条状布袋,绑到腿上。那时节,从一起床,我就绑了裹腿,一直到晚上睡觉才取掉,那裹腿,有三五斤重,习惯了后,一旦取掉,就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我还有夜行衣,还有石锁,还有飞镖,后来还做过梅花桩之类,总之,跟武术有关的东西,我尽力置办了许多。后来,我还做了一些近似于侠客的事,很有趣,在《一个人的西部》中,我也写过它,有缘的朋友,以后会看到的。
说来也怪,好些孩子不爱看文学经典,却喜欢看武侠小说,金庸之类的小说,总能引起孩子们巨大的兴趣。记得有一次,我在电视上,还听说有孩子学着《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练起了九鹰白骨爪。而我们那个时代,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也确实掀起过一股武术热潮。可见,比起文学价值,更吸引人的,可能是想象力。
其实,我也有着很高的想象力,妻甚至说,我啥都不行,就编谎话行,她将我的所有小说创作都当成了编谎话,这说法,倒真说出了艺术创作的真相。而那真相,实际上,就是一种高于生活的想象。只是,武侠小说的想象力,是故事层面的,我的想象力,却是灵魂和艺术层面的。故事上的想象力,能创造出好故事,会让人产生愉悦感。有时候,灵魂和艺术上的想象力,反而会伤害阅读了。
在这日记中,我也反思过一些关于文学的事。当时,人们都反对《三侠五义》这本书,但我还是没受影响。我的思想,总是跟外面的世界辩论,哪怕报纸上宣传得天摇地动,也仍是改变不了我。在日记中,我将封建统治阶级当成了国家,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且,从日记里可以看出,我发出的声音跟时代不一样,这种思维模式,显示了一点我独有的东西。
虽然我成熟得很晚——像西方的一些大师,在我的年龄,有些早成功了,有些人一生里最重要的发现和发明,正是在二十岁前后出现的,而那时的我,却仍在发着这样一些现在看来很幼稚的议论,但是我也没办法。对于一个人来说,环境太重要了。
像赫尔芩,像索尔仁尼琴,如果他们生活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家,或者当时的社会没有那么动荡和复杂,他们可能就不会像后来那么伟大。时代迅速成熟了他们的思想,也迅速成熟了他们的文笔。虽然他们有着自己的过人之处,但总的来说,他们的成功,与时代确实有着很大的关系,这就是所谓的时势造英雄。真是这样,中国思想界最辉煌、成果最丰硕的时期,也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是一个充满了战乱的时代,但是,直到今天,中国的思想家们,仍然没能超越那个时代。
在我的那个年代,信息不怎么发达,从童年时代到初中时代,我一直读不到太多好书。我的身边,很少有非常出色的人。有梦想的人,也很少。其中有些人的功课很好,但没有远大的梦想。后来,我们班上学习成绩最优秀的人,都当了老师——当老师也很好,我只是更关心另一种好——成绩一直位于前列的那两位,现在都在小学里教书。其中一人,在快到五十岁时,忽然有了梦想,想当作家,也写了很多文字。他仍对现实不满,见了我,时时会发出我三十三年前的一些牢骚,但他的文字,却离作家差得太远了。
见到他时,我就像见到了三十三年前的自己。但我的那时,是允许有错误的。因为我有三十多年时间可以用来矫正自己,如果一个人到了五十岁,仍是牢骚满腹,生命的质量就很可疑了。我们暂且不谈他有没有成为作家的可能,只看,他活得是否快乐?单纯是这一点,就值得我们深思。后来,他还被人们当成了疯子。就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被人们当成疯子一样。对于我当时的情况,以及人们怎么说他,你可以在《一个人的西部》中看到。听到人们谈论他时,我就明白了,当初人们是如何谈论我的。
从现在的他,到现在的我,我用了三十三年。
所以,我老是说,修行和人的成长,都像种一棵树,你不要期望种子一撒到地里,就马上长出苍天大树。这是不可能的。成长,需要时间。
直到现在,我仍在成长,比如在文学上,我也在寻找一种新的可能。
现在看来,《三侠五义》真的算不上好小说——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但直到今天,它仍有无数的读者,可见,它也有自己独到的东西。或许,就是这种独到的东西,吸引了过去的我。直到今天,国内还有很多像过去的我那样的读者,他们都不在乎思想和艺术,只想看到一个好故事,得到一种阅读的快感。我想,作为一个作家,不应该忽略了这部分读者的声音。所以,我也在看西方的一些畅销书,想要从它们的身上,吸取这个时代的营养,实现雪漠的进一步成长。
——20140408写于雪漠文化网(www.xuemo.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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