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人生——略萨(二)
当有人问博尔赫斯:“文学有什么用处啊?”他很生气,认为这是个愚蠢的问题,便回答说:“没有人会问:金丝雀的叫声或者日落的彩霞有什么用处!”的确,既然这些美好的事物在眼前,由于有了它们,生活才不那么丑恶、不那么凄惨了,哪怕只是一瞬间,如果非要寻找实用性的理由,那是不是心灵太粗鄙了呢?尽管如此,与鸟儿的啼叫或者晚霞不同,一首诗歌、一部长篇小说不是简简单单地出现在那里,不是偶然出现在那里,也不是自然造化的结果。它们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因此应该调查它们是怎么和为什么出现的;它们给人类提供了文学延续了如此漫长时间的理由,而文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遥远的文字出现的时期。文学如同飘忽不定的幽灵诞生在意识深处,通过与潜意识协调的力量表现感觉和激情,而诗人和小说家有时在与话语突发的斗争中,给幽灵赋予外形、肉体、动作、韵律、和谐以及生命。这是一种用语言和想象力制造出来的人工生活,它与另外一种生活、实在的生活共处,二者从远古时代就和平共处;男男女女都求助于这一想象的生活——有人经常,有人偶尔——因为他们觉得实在的生活还不足以提供希望的一切。文学作为个人的作品而诞生时,还不是它存在的开始;文学真正的存在始于被他人接受、成为社会生活组成部分的时候,作品通过阅读变成人们分享经验的时候。
文学的首批良好效果之一发生在语言层面。一个没有书面文学的社会说话不够准确、不够丰富多彩、不够明白,不如有书面文学的社会;有书面文学的社会的主要交流工具——话语,由于有了文学作品,得到了培育和改善。没有阅读能力的群体,没有被文学浸染的人们,与患口吃和失语症的人群十分相似,由于语言粗俗、贫乏,因而在交往中遇到了许多麻烦。当然,这个道理对于个人而言也是适用的。如果一个人不读书,或者很少读书,或者只读“垃圾书”,他可能会说话,但是永远只能说那点事情,因为他用来表达的词汇量十分有限。这不仅是词汇的限制;同时又是智力和想象力的限制,是思想和知识贫乏的表现,因为我们把握现实和处境之谜的思想、观念,是不能脱离语言而存在的,而意识是通过语言来确认现实的。人们通过优秀的文学,也仅仅靠通过优秀的文学,才能学会正确、深入、严谨和细致地讲话。无论什么学科,包括任何艺术分支,都不能代替文学在培养语言交往能力中的作用。科技专著教给我们的知识是重要的;但是,它们不教给我们如何掌握语言,也不教给我们准确地表达思想:恰恰相反,许多科技专著写得相当糟糕,制造了语言混乱,因为专著的作者,虽然在专业方面是杰出的,但在语言文字上却没有修养,因而不善于使用语言表达自己宝贵的思想。善于讲话、掌握大量丰富多样的语汇,能给每个要表达的想法或者激情找到合适的方式,这意味着训练有素,可以思考、讲解、学习、对话;也可以想象、梦想感觉和激动。话语悄悄地反射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那些看似距离语言遥远的行动。语言通过文学进化到优美、细腻的高级水平的同时,也大大增加了人们享受生活的可能性;在爱情方面,使欲望得到了升华,使性交进入艺术创造的范畴。没有文学,也就不存在某某之说。没有文学,爱情和快感会变得贫乏,会缺乏甘甜与优美的感觉,会缺乏浓浓密密的感觉,而如果文学情感和想象力的刺激和培养,那是能够达到强烈的快感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对阅读加尔西拉索①、彼特拉克、贡戈拉、波德莱尔作品的男女,比起另外一对不识字、被电视节目麻醉得半傻的男女,要爱得深刻,享受爱的质量要高得多。在一个不讲文学的世界里,爱情和快感恐怕与动物性交并无二致,仅仅满足原始本能而已。
视听媒体也无法代替文学这样的功能:教会人们自信和有才智地运用语言所包含的丰富之极的可能性。相反的,视听媒体很自然地要把话语置于次要地位,因为图像是它的主要“语言”。视听媒体要把话语限制在口头表达的范围内,起码必要的范围内,最远离书面文字的范围内;这样的口语无论在大小屏幕上,无论出自何人之口,总是令人生厌的。说一部电影或者电视节目是“文学性”的,等于用优雅的方式说它们是乏味的。因此,电视或者电台里的文学节目很少有赢得大众青睐的:据我所知,唯一的例外是法国贝尔纳•比沃主持的《顿呼》。这个现象,虽然我承认还有疑问,但是让我思考:不仅文学对于全面了解和掌握语言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文学的命运是与书籍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是对棒打不散的鸳鸯,可是如今许多人声称将不再使用书籍了,尽管它也是一种工业产品。
在众多声称不用书籍的人士中,有位非常重要的人物,在信息领域里,人类应该感激他,此人就是微软的创始人比尔•盖茨。几个月前,比尔•盖茨先生到过马德里,参观了西班牙皇家学院,微软公司和皇家学院奠定了可以说是富有成果的合作基础。在诸多事情中,比尔•盖茨向院士们保证:他亲自过问西班牙语的N字母,绝对不把这个字母从电脑中除掉;这个保证自然让我们松了一口气,五大洲里有四亿五千万人使用西班牙语啊,如果从电脑中除掉这个重要的字母,那会造成一片乱码的灾难。那么好啦,就在盖茨对西班牙语许愿之后,还没有离开皇家学院总部,就在新闻发布会上断言:不实现他一生最大的夙愿死不瞑目。什么是他最大的夙愿呢?消灭纸张!因此也要消灭书籍!按照盖茨的见解,书籍已经是顽固地不合时代潮流的商品了。盖茨先生解释说,电脑屏幕具备了可以成功代替纸张全部功能的条件。他还说,电脑除去花费少、占地少、便于携带之外,网上的信息和文学代替报刊和书籍以后,还会给生态环保带来好处:停止对森林的破坏,而毁林正是造纸工业带来的灾难性后果。盖茨解释说,人们当然要继续阅读,但是从屏幕上阅读了;这样一来,大气环境中的叶绿素就增多了。
我当时不在场——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细节的——但是,假如我在场,我对比尔•盖茨先生是要发出嘘声的,因为他公然厚颜无耻地道出让我和我的同行们、让大批在纸上拼字母的写作匠们失业的企图。电脑屏幕真的能全面代替书籍吗?真的像盖茨说的那样神奇吗?我不能十分肯定。我这样说并非我不完全了解新技术发展在信息领域的巨大革命意义,比如互联网,它每天都为我的工作提供了不可估量的帮助。但是,因此就承认电脑屏幕可以代替文学阅读的纸张,那还有一段无法穿越的距离。简单地说,我还无法适应这样的想法:那种非功能和实用性的阅读,不是寻找信息,不是立即与某人联系的阅读,可以在电脑上加入到话语的梦境和惬意之中去,而与阅读书籍能有同样的亲密感、同样的聚精会神和心心相印。或许,我这是一种偏见,是缺乏实践的结果,是在我文学经验中长期认同书本的结果;但是,即使我很高兴在互联网上漫游寻找世界消息,我也想不起上网阅读西班牙大诗人贡戈拉的诗歌、乌拉圭大作家胡安•卡洛斯•奥内蒂的长篇小说或者墨西哥文豪奥克塔维奥•帕斯的散文,因为我明白无误地知道:阅读效果绝对不一样。虽然我不能说明白,但是坚信:如果书籍消失,文学会受到严重伤害,可能是致命的伤害。当然,文学的名字是不会消失的;但是可能会用来指定一种文本、根本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文学作品,比如对富翁旅游团中的名人,或者对索福克勒斯和莎士比亚悲剧进行戏说和吵闹的电视节目。
在国家生活中给文学一个重要位置的另外一个理由是:没有文学,批判精神就必不可免地减弱,而这一精神是历史变化的动力和民族自由的最佳守护神。因为凡是优秀文学都对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提出彻底的质问。在每个伟大的文学作品中,尽管作者往往并非有意为之,都有顽强的反叛和煽动倾向。
对于志得意满的人们,文学不会告诉他们任何东西,因为生活已经让他们感到满足了。文学为不驯服的精神提供营养,文学传播不妥协精神,文学庇护生活中感到缺乏的人、感到不幸的人、感到不完美的人、感到理想无法实现的人。伴随着瘦马“驽马辛难得”和疯疯癫癫的骑士走在拉•曼却的旷野里,跟随船长亚哈追捕白鲸而踏破惊涛骇浪,同爱玛•包法利一道吞下砒霜,或者与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起变成甲虫,这是我们发明的一种狡猾的方式,目的是自己让自己满足,因为那强迫我们永远是一个老样子的不公道的生活侮辱和伤害了我们,因为我们想变得多样,要多到足以安抚我们心中火热的欲望。
文学只是暂时平息了这种对生活的不满,但是就在这奇迹般的间隙里,就在文学幻想把我们的生活置于短暂的停滞状态时——仿佛把我们从时间和历史的河流中拉出来、变成一个没有时间概念、不朽的国度里的公民时——我们成了另外的人。比起我们现实生活受限制的常规来,这另外的我们显得更加紧张、更加富有、更加复杂、更加幸福、更加清醒。而当我们合上文学作品时,幻想离我们而去,我们又回到了常规的生活里,把现实与刚刚离去的光辉天地进行一番比较,结果是多么的令人沮丧啊!也就是说,不容置疑地证明了这样一个令人震撼的道理:小说梦想的生活比起我们醒来时的生活要好得多——要美得多,丰富多样,更易理解,更加完美——证明了我们的现实生活被自身的处境奴役、限制和扭曲。在这个意义上,优秀文学永远是煽动性的,是不屈不挠的,是制造混乱的:对存在的一切进行挑战,尽管文学本身并非有意为之,甚至没有这样的意识。文学允许我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它的法律违背我们现实生活经历的无情法律,让我们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牢笼,为所欲为之后可以逍遥法外,拥有无限的自主权利。阅读过《战争与和平》或者《追忆逝水年华》之后,再回到这个处处卑劣、处处设置限制和禁区、处处腐蚀我们理想的条条框框的世界,我们怎么能不感到失望呢?可能超过在文化延续上的贡献和丰富语言的贡献,文学对人类最大的贡献或许是这样一个贡献:它提醒我们(大多数情况下是无意的):这个世界浑身是病,有权有势的人在撒谎——比如政府首脑——这个世界是可以改善的,可以接近我们的想象力和话语设计的世界。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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