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陈益明
浓缩,紧张,火热,暧昧,情色,激情,大胆,神秘,忧伤,忧伤中,又有一种赤裸的美和扣人心弦的诗意……读完《白桦林》后,我似乎有点失语了,竟不知道如何形容捷克小说家阿诺斯特·卢斯蒂格(Arnost Lustig)的这部长篇小说。我只知道,这是部好看的小说。它能牢牢抓住你的目光和呼吸。它能让你一口气读完。而好看的小说往往都是超越形容的。
《白桦林》格局并不大。故事似乎也相对简单。时间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新旧制度更换之际。地点在捷克某个荒芜地带中的兵营,紧挨着一个农场,面前有一个“山岗”。由于可望而不可即,“山岗”成了某种象征,充满了秘密,让人心向往之。此外,它还像界线,这边和那边,全然是两个世界。人物是捷克某部某辅助技术营的二十八个大兵,再加上他们的指挥官大尉,和农场姑娘。故事主要发生在夜间。因而,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几乎都没有名字,只有绰号,或身份。“麦基克”、“猴猴”、“检察官”、“牧师”、“茨冈人”、“纹身”、“索姆拉克”、“伽利略”、“荷兰人”、“犹大”、“十九岁”、大尉、姑娘等等。他们仿佛都被剥夺了名字,被剥夺了最基本的权利,成了某种符号和牺牲品。
辅助技术营带有强制劳动改造的性质。这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二十八个大兵因各种各样所谓的“问题”被集合到了一起。在那个特殊年代,他们都是些“政治上不可靠的人”。他们每天都要从事繁重的劳动。他们个个身强体壮,精力旺盛,但在监视下,在藩篱中,却无法过上正常的生活,只好斗殴,斗嘴,偷偷地喝酒,偷偷地唱歌,偷偷地说笑,偷偷地寻找各种方式宣泄,或发泄。这时,一位十七岁的姑娘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且这又是位异常奔放、大胆、有裸露癖的姑娘。她有着“汹涌的乳房”,会用“嘴唇和整个身体、双腿、手臂、胸脯笑”。关于她,有着种种传言。其中之一:“一次人们看见她赤身裸体地骑着马,午夜过后在薄雾迷蒙的黎明时分回到农场,很可能是迷路了。薄雾缠绕着她和那匹马,她时近时远,如同雾一般游动。”这样的传言让姑娘像谜,更像诱惑,挡不住的诱惑。当姑娘和这些大兵相遇时,一如干柴遇到了烈火。一场狂欢和爆发在所难免。而狂欢和爆发就有可能导致极端情感和极端后果。这种极端情感混杂着喜欢、责任、冲动、反叛、男子汉气概和隐秘的道德感等等因素,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感,而不单纯是爱。最终,“十九岁“就陷入了这种极端情感和极端后果。他要带着这个姑娘逃离。而逃离,在那个特殊时代和特殊环境中,意味着不堪设想的代价。
正因如此,这个故事看似简单,实则极端。而极端故事自然就会生出许多的由头和看头,有着种种的复杂性,涉及到社会、政治、心理等诸多的问题,围绕着人性这一大的主题。这是小说家卢斯蒂格的策略。这也让他获得了不少挖掘和呈现人性的路径。其中,性,或身体意识,便是条有效的路径。极端故事,极端故事中的性,或身体意识,犹如一道强光,最能照亮人性和反映人性。倘若仅仅停留于性,或身体意识,那卢斯蒂格顶多只能算是个通俗作家。可他将性,或身体意识,提升到了诗意的高度、灵魂的高度,提升到了人类尊严和自我认知的高度。这是《白桦林》的可贵品质和价值所在。
捷克文学有鲜明的混合和交融的特征,自上世纪初以来,出现了两种基本传统。一种是哈谢克确立的幽默、讽刺的传统。另一种是卡夫卡创造的变形、隐喻的传统。这两种传统深刻影响了一大批捷克作家。昆德拉、赫拉巴尔、克里玛、塞弗尔特、霍朗等等都是在这样的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卢斯蒂格自然也是。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影响和交融中,一个个都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昆德拉冷峻,机智,注重融合各种文体和手法,作品充满怀疑精神和形而上意味。赫拉巴尔温和,亲切,关注生活,关注小人物,语言和细节都极富韵味和诗意。克里玛平静,从容,善于从日常中发现诗意和意义,作品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充满了意味。塞弗尔特豁达,饱满,满怀爱意地捕捉着一个个瞬间。对于他,瞬间就是一切,就是“世界美如斯”。霍朗像个隐士,躲在语言筑起的窠中,为自己,也为读者创造一个个惊奇。
卢斯蒂格呢,与他的这些同胞既有相同之处,更有不同之处。相比于他的这些同胞,他显得更加朴实,专注,投入,他似乎不太讲究手法和技巧,只在一心一意地讲述故事,自己始终隐藏在作品背后,只让人物和情节说话。非凡的经历和内在的激情成为他写作的最大的动力。他还特别重视对话,是真正的对话艺术大师。小说创作中,要写好对话,实际上是件很难的事情。这不仅要有天生的艺术敏感,更要有深厚的生活积累。《白桦林》中,就有着大段大段的对话,支撑起小说情节,甚至推动着小说情节发展,同时又丰富着小说的外延和内涵。对话中,有人物心理,有个性,有思索,有锋芒,有智慧,有幽默,有捷克味道,有故事中的故事。我们不太清楚人物的外貌,但我们却能辨别出他们的声音。声音成为他们的主要身体特征。声音在回响,对话在进行。对话让整部小说变得生动,真实,充满了活力。可以说,对话,是这部小说的精华和闪光点。
几乎所有捷克作家都具有天生的诗意。因此,捷克作家,在不同程度上,都具有诗人的气质。像赫拉巴尔,尽管不写诗,我却始终觉得,他就是诗人小说家。卢斯蒂格也不例外。读《白桦林》时,我们几乎处处都能感受到这种诗意。而这种诗意又营造出了忧伤和梦幻的气息。是绝望者的忧伤和梦幻。是性的忧伤和梦幻。是情感的忧伤和梦幻。也是生活的忧伤和梦幻。忧伤和梦幻中,激情在燃烧,尤其在第二章。那简直就是激情之章。在此,我们接触到了小说的另一重要主题,那就是激情。“激情可以煽动起行动,行动也可以煽动起激情。”不管怎样,不能没有激情,激情是人类存在的最大的理由。《白桦林》就是一曲由灵魂和激情唱出的人性之歌。
没有抗议,没有道德评判,没有简单的对与错、好与坏,只有静水流深般的叙述,只有自然而然的挖掘和触及,只有客观而又准确的呈现,只有渐渐加快的节奏,小说恰恰因此获得了无限的感染力和震撼力。农场姑娘、大尉、“十九岁”等几位主要人物也让人难以忘怀。他们都是真实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在此意义上,我们发觉,卢斯蒂格表面上不太讲究手法和技巧,实际上却精通小说的艺术。
当然,《白桦林》告诉我们的还不止这些。只要细细地读,只要用心地读,你肯定还能读出许多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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