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悲剧才有意义深长的美——观奥尼尔戏剧《安娜·克里斯蒂》的甬剧版

只有悲剧才有意义深长的美

——观奥尼尔戏剧《安娜·克里斯蒂》的甬剧版

提示：对奥尼尔来说，只有悲剧因素才有那种意义深长的美，也就是真。这也可能就是奥尼尔一生中创作大量的悲剧作品，而很少写喜剧的原因吧。

二月，滤不掉寒冷的春风里，去看甬剧《安娣》。该剧根据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安娜·克里斯蒂》改编。尤金·奥尼尔素有“美国现代悲剧的创造者”之称，先后4次获美国普利策奖，1936年更由于其剧作中“所表现的完全符合悲剧原始概念的力量、热忱与深挚的感情”，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纵观奥尼尔的一生和创作，悲剧情结紧紧伴随着剧作家的一生，其创作亦以悲剧为主。《安娜·克里斯蒂》是奥尼尔以海洋生活为题材，探索人生的境遇，揭示戏剧家对生活严肃思考的悲剧代表作。在该剧中，奥尼尔对大海进行了象征性处理，通过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来揭示隐藏在生活背后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驱使力量，以揭示人生的痛苦、家庭的悲剧和背后隐含的社会悲剧，这部剧也是奥尼尔悲剧情结的具体体现。

1922年获普利策奖的《安娜·克里斯蒂》贯穿着忧郁悲伤的调子。剧中，饱经风霜的老水手克里斯憎恨大海，想方设法防止女儿安娜接近大海，以免她和海员结婚，重蹈先辈的覆辙，想不到恰恰是自己的努力反而使她遭受苦难，而在身心都遭摧残之后，她还是来到海上，并和水手麦特结下不解之缘。现实生活和个人的主观愿望背道而驰，老克里斯不愿看到并一直在千方百计避免的事情还是无情地发生了。这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演绎的人与命运故事，这是人类试图摆脱支配自己的异己力量而走向自由王国的最初的努力，但俄狄浦斯的悲剧结局又向人们揭示了人类从必然走向自由是一个艰险多难的历程。

在《安娜·克里斯蒂》一剧中，奥尼尔通过大海与陆地的对照揭示老克里斯和安娜父女两代人对大海的不同看法，反映剧中人物艰难的生存处境，从而深化其悲剧主题。在大海上漂泊了一辈子的老克里斯终生是大海的奴隶，饱尝海上生活的艰辛，自己也因此变成“呆瓜似的”。他有生惟一的愿望就是让女儿远离大海，让她永远“不知道有这个讨厌的海”，长大后“和一个在岸上有正当事做的人结婚，自己年老时死在床上，死在岸上”。但这个愿望是注定实现不了的。他一味相信陆地是安全的象征，在他看来，“田地对于小孩子们是最好的地方”，并自欺欺人地以为经过15年陆上生活的安娜一定出落成了一个“美丽、善良、强健的女孩子”，但事与愿违，安娜在第一幕中第一次出现在“牧师约翰”酒店时，所有人(老克里斯除外)都看得出安娜并不像她父亲想象的那样健康，反而“显然显示出一切属于世纪最古老的职业的外形标记”，她的服装具有“俗气的华丽”，她年轻的面貌，在化妆下变得“坚硬粗糙”，她的笑声“粗俗”，神情“疲倦”不堪。她像男人一样喝烈性酒，吸劣质烟。命运向老克里斯开的更大的玩笑是，安娜不仅来到海上，热爱大海，而且爱上同样以大海为生的麦特。

备受克里斯诅咒的大海却成了安娜心神向往的所在，被克里斯认为代表安全的陆地却给她带来无以弥补的身心创伤。在那代表陆地的生活了15年的乡下小屋里，安娜过着“监狱似的”生活。代表陆上男人形象并深受老克里斯信任的安娜表兄却使安娜失身，致使她一步步地走向沉沦、堕落。正像克里斯憎恨大海一样，安娜憎恨陆地：是陆地毁了她的清白，陆上人夺去了她为人的尊严。接触陆地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毁灭性的。她天生是海的女儿，“她的血里面就含着海的气息”。她向往海上生活，来到船上10天，她就“显得健康，样儿改变了，脸上恢复了原来的自然颜色”。海洋使她深感“清洁——好像洗了一个澡似的”。她觉得自己有所归依，而且净化了，似乎再生为处女。代表海水的大雾也让她无比喜爱。爽直强悍、胆大力强的麦特是大海的化身，得到安娜由衷的挚爱。在安娜看来，麦特“是个规矩的人，不管他有什么缺点”。与陆上人相比，麦特的一个指头，就比她“在那儿——内地——所遇见的一切男子都有价值”。

在安娜眼里，大海是肃穆的、庄严的，大海给了她自由、纯洁和无价的爱情。但已到风烛残年的老克里斯却意识到女儿安娜正在重复祖先的老路。他试图让安娜明白她所看到的海并不算“真正的海”，她看到的“只是它好的一面”。大海是个老魔鬼，随时都在耍“鬼把戏”。但安娜感谢大海使自己获得了新生，这一切让老克里斯后悔莫及，预感到不幸的命运又要在女儿身上重复。

在奥尼尔的悲剧意识里，始终认为生活的悲剧在于人的合理愿望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当我们看到老克里斯诅咒大海使他的家人一代重复一代的悲剧命运时，就会感到大海的神奇力量对人物命运的主宰。老克里斯最后对大海的妥协，是他惟一的希望破灭之后，只能在海的强大威力面前认输，他从海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失败和无法改变的悲剧命运。这实际上反映的是人对环境、生活的强大势力从无能到冲突，从冲突到和解的悲剧过程，而且这种和解是被迫的。在奥尼尔看来，生活的悲苦意义在于这种被迫的和解，表现了人在环境的压迫和自身弱点两种力量的夹击下是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的。

奥尼尔是个坚定的现实主义者。他努力“在似乎是最卑鄙下贱的生活中找到悲剧中那种使人理想化的崇高品质”，并“永远试图通过人们的生活揭示生活，而不只是通过性格来揭示生活”。为体现这一理想，他在剧中为观众设计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结尾：

克里斯(向黑夜望着——坠入他的严肃的沉思中——摇摇头——自言自语)雾，雾，雾，老是雾。你看不出是到哪儿去。只是这个老家伙，海——只有它知道！

笼罩着大海的弥天大雾的出现，与剧作第一幕中老克里斯的感叹“天气坏——老是雾，雾，雾，整天的”相呼应。又是一个深夜，在大雾笼罩下，麦特和老克里斯第二天就要离开安娜，开始他们的万里航程。他们三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但都显得心事重重。雾是大海的变形，是一种神秘力量的象征，在雾的世界中隐藏着主宰人生的神秘力量，命运驱使着他到大雾弥漫的海上世界去冒险。人生如雾海行舟，谁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不祥的征兆和无法预知的厄运随时都会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大海和雾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该剧中神秘的世界的主要象征。

但是，虽然老克里斯、安娜、麦特等剧中人物与大海抗争，必然遭到失败，成为大海的牺牲品，但人类在自然面前永远处于劣势却屡败屡战的奋斗，自有一种悲壮在里面。在《安娜·克里斯蒂》中，奥尼尔虽未给主人公安排下幸福的结局，但他认为一出真正悲剧中的幸福，远远超出迄今为止所有结局圆满的剧本。正如古希腊人所理解的那样，悲剧使他们在精神上获得深刻的启示，令他们从日常生活的卑琐贪求中解脱出来。当他们看到一出悲剧在舞台上演出，就会感到那些无望的希望在艺术上变得崇高了。对奥尼尔来说，只有悲剧因素才有那种意义深长的美，也就是真。这也可能就是奥尼尔一生中创作大量的悲剧作品，而很少写喜剧的原因吧。

此次，宁波甬剧团移植了奥尼尔的《安娜·克里斯蒂》，改成中国化背景，取名《安娣》，是宁波演艺集团成立后，甬剧团有限公司推出的第一台剧目。它将参加2013年的浙江省戏剧节，并计划作为2014年的对外文化交流项目。排这个戏的初衷是为了与美国奥尼尔研究中心进行文化交流，他们也想看中国戏剧如何演绎奥尼尔的作品。中国话剧院副院长、一级导演王晓鹰推荐了《安娜·克里斯蒂》，认为奥尼尔的这部作品比较适合甬剧演员的表演。王晓鹰也是这部戏的导演。除了导演王晓鹰，《安娣》主创人员汇集了河南省艺术研究院一级编剧孟华、浙江省一级舞台灯光设计周正平、中国戏曲学院优秀青年导演陈涛、中央戏剧学院舞美设计张华翔、杭州艺术学院一级服装设计王笠君、唱腔设计戴纬、音乐配器杨浩平等等。《安娣》人物设计不多，主演一共4位，父亲和父亲的情人由严耀忠和孙丹出演，水手由虞杰饰演，王锦文在剧中演安娣。戏一开始，海浪的声音传来，这声音其实汹涌在上世纪20年代美国的海边(甬剧《安娣》中改成30年代的宁波)。剧情基本按照原作，结尾也是原作那个开放性结局。这个开放式结尾留给了观众无穷的想象空间。克里斯对大海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惧怕，他想着有一天能够在陆地上安息，但是此时他要奔赴遥远的非洲，命运是否会满足他的愿望？安娜和麦特的心被爱情串联到了一起，矛盾释然了，但麦特第二天就将远航，他们的爱是否会被悲剧所吞没？安娜向麦特许下了纯洁的诺言，这诺言是否能够永恒抵御着堕落和背叛？没有人知道答案，观众在等待答案，但舞台上的灯亮了，没有人接着讲述此后的故事，只有克里斯的话犹在耳边回荡：“雾，老是雾。看不出你要到哪里去……只有那个老魔鬼，海——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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