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部的大山中倾听心灵的声音

在西部的大山中倾听心灵的声音

文\陈思

正如上一篇随笔中谈到过的，这次西部行完全在我们的计划之外。一个月前，我以为这次来西部只是参加陈亦新和王静的婚礼，最多在武威多待几天，跟其他雪粉们一起体验一下武威的生活。所以，后来得知大家想要追随受邀去敦煌考察的雪漠老师，走一遍丝绸之路的时候，我确实觉得非常惊喜。

作为一个历史知识与地理知识都相当薄弱的文学爱好者，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丝绸之路当年的繁华，也没有想象过它现在的样子，但是我知道，这里是多种文化进行对话与交流的地方，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上出现过无数伟大的人物。因此，我一直憧憬着这个地方，一直想要深入这片土地的灵魂，真正地感受一些什么。两年前，我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满怀敬畏，满怀期待，它也确实没有让我失望。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里的人跟我所熟悉的城市人极为不同。他们没有城市人的精明与老练，也不像城市人那么敏捷，但是他们质朴、真诚的笑容，却总让你觉得踏实、亲近，仿佛自己踏上的不是异乡的土地，而是久别的故土——这种温馨的感觉，或许也源于一个小小发现给我带来的好心情。

说到这里，我又想跟大家分享一个小故事。这个故事跟此次旅途没有太大关系，它发生在我的上一次西部之旅当中，但它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西部人的心，而且也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点暖意。

需要告诉大家的是，第一次踏上西部的土地之前，除了雪漠老师一家人之外，我不认识其他甘肃人，也不知道甘肃人的心态。我有的仅仅是一肚子问号，以及“大漠三部曲”带给我的某种感觉。直到这件事的发生，我的感觉才渐渐变得具象化，也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做老百姓的平和。我想，每一个亲历此事的城市人都会受到同样的心灵冲击，也肯定能明白为什么两年之后我还想再说一次这个故事。

两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坐上了一部从兰州开往武威的长途汽车，上车没多久，就有一个乘客告诉司机，自己的同伴还没到，他恳请司机开慢一点。司机答应了，而且真的开得非常慢，慢到什么程度呢？慢到我不得不目送窗外骑着单车的人们远去。但最令我感到惊讶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乘客们的反应——这样的速度足足维持了半个小时，作此请求的那位乘客已经向司机道歉了好几次，可是其他乘客不仅没有发出任何抱怨，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的肢体动作。对于我这个在广州挤了十几年公车的人来说，这个现象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在我的眼里，公共汽车就像上班族的战场，充满了看不见的硝烟与竞争。我见过有人因为抢不到座位去掐另一个人的脖子，见过男人们为了抢到座位硬是把女人、孩子和老人挤到自己的身后，见过大半部公车的人在塞车的时候咒骂司机，也见过司机们咒骂不愿意站到后面的乘客。在我的记忆里面，公车里发生过的最和谐的事情，莫过于年轻人给老人、孩子及孕妇让座。所以你肯定能想象得到，当我看见一部如此和谐的公共汽车时，我的心灵受到了多大的冲击。后来一个出租车司机找零时还专门挑新钱递给我，更是令我为了自己那点总想首先花掉旧钱的小心机而无地自容。我当然知道这片土地上也有卑琐，这里的人在利益面前也会使点小手段，但是自从我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就发现，这里有好多人都在理所当然地演绎着一种被我们称之为“美德”的东西，因此他们总是显得质朴、友好又善良。

不过，事实上我不应该感到意外的，因为“大漠三部曲”中早就展现出了这样的一种人文氛围。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仍然不能确定，到底是西部的人文氛围给了我一种故土般的熟悉感与亲近感，还是“大漠三部曲”让我产生了这样的感觉？

我可以一点都不夸张地告诉大家，第一次来到腾格里沙漠边缘的那个小镇时，我真的被“大漠三部曲”的真实程度所震撼了。我好几次都觉得自己掉进了雪漠老师的小说里——我甚至期待着兰兰和莹儿从远方那条布满泥土的小路上向我走来。我还觉得，不远处的土房子里肯定住着灵官一家，此时灵官妈或许正在院子里喂鸡，老顺或许正在捋鹰，沙枣树旁或许倚着身着红衣的月儿，她正在痴痴地等着猛子回家。谁知道呢？或许某个沙丘上面还会传来莹儿那天籁般的歌声？灵官与莹儿约会的沙枣林在哪里？沙丘上那些固沙的东西，是不是莹儿与兰兰的杰作？……所以，我很能理解古之草不断发出有关“大漠三部曲”的感叹时的那份心情。但这次我感受到的不仅仅是祥和安宁的人文氛围，也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熟悉感，还有一种土地的气息。

沙漠和佛教圣地都让我产生了一种神圣感，但西部的黄土则让我体会到了一种人与土地之间的情感联系。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当我看见干裂的黄土地，看见稀疏的草丛，看见连绵不断的山岳，尤其是置身其中的时候，总会感觉到一种类似于爱的东西正在流进我的心里。它是那么的静默，似乎沉默了千年，但在这种沉默的情绪里面，我又能感觉到一种非常厚重的东西，一种生命的力度。我想，这大概是心灵冲击所带来的。

9月3日，我有幸进入祁连山深处，一直走到了七一冰川的下方。因为非常憧憬《西夏咒》中的老山，我总是将所有的老山都下意识地解读为密林、小溪的结合体，总是想象着其中那原始且神秘的一切，但祁连山的深处显然不是这样的。它苍劲雄浑，异常壮美，却毫无秘密，因为这里没有任何一棵能够遮掩山体的树木——有的山坡上铺满了美丽的青草，就像盖了一层青色的天鹅绒缎子一样，可是它没有树。这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有的山是不长树的；也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不长树的山也很美。

有一种说法是，不长树的山才是真正的山，因为你可以看到它的真实样子，看到它的纹路，但是你望向长满了树的山时，看到的实际上并不是山本身，而是山上的树。南方的山就是这样。我说不清自己更喜欢哪一种山，不过我知道，不长树的山，比长了树的山更接近西部人给我的感觉。

坐在开往西部的火车，或者离开西部的火车上的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望向远处的山。我总觉得，它们就像一幅连绵不断的画卷，你望向最前面的一重山，发现后面还有一重山，再后面仍然有一重山，你一直望过去，似乎可以望到世界的另一面，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就像在梦境里面一样。但是与此同时，我也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一个问题：山的那边，是一个怎样的世界？然而我更想知道的是，在这片大山里工作，或者在这片大山里生活着的人们，心中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叩问呢？当我们觉得这里的环境非常美、非常惬意的时候，劳作着的他们在想什么？当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之后，又有怎样的心情？然后，我想起了远离家乡的月儿和灵官，也想起了《猎原》里的那群牧人。很多人都憧憬着一种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但真正让自己从当下的困境中摆脱出来，享受生活的，到底是什么呢？我总是简简单单地用“远山如画”来形容我看到的景象，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看到的东西，远远比这四个字更加丰富。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山，而是一个在这片土地上守候了千年的老人，一双千年来一直凝视着这片土地的眼睛，一个千年来见证了无数无常的灵魂。它给我的感觉，就像《西夏咒》中的叙述者阿甲，或许它比我心目中的阿甲更加苍老一些，然而它一定是有着某种灵性的。这种灵性，让我对它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情感。

以前我觉得自己不喜欢山，更喜欢大海，喜欢大海的宽广、深邃与宁静，喜欢大海的低语，但是那天走进祁连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喜欢山。因为山给了我一种攀登的感觉，尤其是西部这样的大山。或许是出于某种文化对我的影响，或许是出于某种心态的作用，走在西部的山上时，我总有一种神圣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在旅行，不仅仅是在攀爬，而是在追寻着一种东西，在实践着一种东西。而且，大山里独特的静谧，与沙漠的静谧一样，给了我一种心灵上的冲击。这种冲击让我更加细致地反思了自己的生活，反思了我成长的这片土地，反思了这片土地上的文化，更反思了我自己。我觉得，假如将南方土地上那种水一样的润泽、随顺，加上西部土地上雄劲、本真的力度，是不是就会诞生出一种更适合这个时代的东西呢？

但事实上，在大山里游历的时候，我并没有思考什么，而只是在感受，感受西部大地上独有的那种自由的、本真的气息，聆听汽车轮胎滚动的声音，与同车的人们谈笑，用手机随意地拍下一些照片，一切细节留给我的回忆，都带着一种甜美而清澈的气息，就像西部的空气。

在这片大山里，我第一次看见山坡上洒满了白芝麻似的羊儿，第一次看见羊群挤在山路上挡住了前行的车辆，第一次看见幼鹰们在半空中盘旋，第一次看见雪山融水汇成溪流潺潺地向远方流去，第一次在凉冰冰的水里冲洗自己喜欢的小石头，第一次体会3380米处的气压，第一次怀抱着一块祁连山的玉石被颠簸的山路震至离座，第一次看到雪山活生生地耸立在我的面前，向我展示出它那贵族般的典雅与高贵。我觉得，自己正在体会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

我突然想起我的丈夫，那个三十岁就离开了人世的青年。据我所知，他短暂的一生中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而最耐人寻味的是，他本是一个热爱各种文化的人，却并没有真正地接触过一种不同于流行文化的东西。他还来不及实现自己对生活的许多设想，就走向了死亡。命运没有留给他太多的时间。但是命运给了我诸多的东西。我为自己的幸运而感恩，但我也为他的遗憾而感到黯然。我相信，如果他在有生之年能认识雪漠老师，就肯定会拥有一段不一样的生命，至少他的人生会变得更加圆满，可惜命运未必会给予每一个人这样的机会。那么，得到了这种机会的人，又怎么能不去好好地珍惜呢？但我最大的感触，仍然是雪漠老师的那句话：如果你觉得不做什么事这辈子就白活了，就放下一切，专注地去完成这件事。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理解什么叫做无法弥补的遗憾，可是我知道自己深深地明白这一点，我也知道，生命中充满了取舍，选择什么，就意味着放弃什么。期望两全其美，实际上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贪婪。为了不留下这辈子最令人难以释怀的遗憾，为了让人生变得圆满，有时候我们必须舍弃一些与理想相悖的东西，来守住自己最不能舍弃的一切，这就是人生。

七一冰川的入口处有一座小屋，工作人员，一个年轻的女孩就住在这个地方，她提供给我们的午饭，只是一盒方便面、一袋榨菜和一条火腿肠，那么她自己平时的生活又该是多么的简单呢？——这一点显然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从市区到这里，车程足足有三个多小时，来回至少要花掉六个多小时的时间，水源、生活用品、食物的补给都非常不方便。想到这个女孩将自己的青春献给了一种平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时，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我很想知道，这个女孩有什么梦想？一天下来，只有最多六辆车来到这个地方，可见平时这里根本就没有多少游客。那么，她如何处理自己的闲暇时间？我也想起在这里牧羊的人们，以及半路上遇到的那些摆弄着石头的工人，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我们觉得很美的一切，在他们的心里又是什么模样？看着眼前的他们，我再一次想起了“大漠三部曲”中沙湾的那群农民。我觉得，每个人都会为自己选择一种生活，无论什么样的生活方式，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面对这种选择的时候，我们或许是无奈的，或许是淡然的，或许是快乐的，也或许并不甘心，但我们至少可以非常认真地反思一些东西，寻找自己需要的答案。因为，假如我们认识了自己的心，那么我们做出的所有选择，就都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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