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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多重奏:论雪漠的文明观

2025-12-05 07:2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雷池 浏览:104855

文明的多重奏:论雪漠的文明观

在全球化与文明对话日益重要的今天,中国作家雪漠以其数千万字的文学创作与深邃的心学论述,为我们开辟了一条观照文明本质的独特路径。他的文明观,既非盲目乐观的文化融合论,亦非悲观宿命的文化冲突论,而是扎根于人类精神深层结构,在文明的“废墟”之上,寻觅一种基于母性基因、尊重“伟大陌生感”的共生智慧。这一思想体系,如同一条源自雪域高原的隐秘河流,贯穿其史诗巨著《娑萨朗》的灵性疆域,流淌在《大漠祭》《猎原》的黄土沟壑与生存褶皱,激荡于《西夏咒》《西夏的苍狼》的历史回响,最终在《真心》的哲思澄明中,汇入人类精神的无垠大海。

第一章 母性崇拜:作为文明深层结构的原始记忆

雪漠文明观的基石,建立在他对人类文明深层结构中“母性崇拜”这一共同基因的敏锐洞察与深刻认同上。他指出,无论是安第斯山脉印加文明所崇奉的“帕查玛玛”(大地之母),中美洲玛雅与阿兹特克文化中演化为“瓜达卢佩圣母”的母神信仰,还是藏传佛教密续中象征智慧与空性的“金刚亥母”,对母性、大地、孕育、包容与慈悲力量的崇拜,是跨越地理隔绝与历史长河的文明共性。这一发现绝非简单的文化现象罗列或表层比较,而是直指文明的内核:文明不仅是外在可见的制度架构、技术累积与物质遗存,更是内在的精神意象、情感结构、集体无意识与意义系统的表达。

从文化人类学与神话原型的视角看,母神崇拜可追溯至旧石器时代的“维纳斯”小雕像,贯穿于从苏美尔的伊南娜、埃及的伊西斯、希腊的盖亚与德墨忒尔,到华夏文化中的女娲、西王母等众多神话体系。雪漠的洞见在于,他将这一普遍现象提升至文明存续的哲学高度。母神,作为“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原型,象征着文明对生命源初的感恩、对繁衍延续的渴望、对自然节律的顺应、对包容与滋养力量的向往。她是将文明锚定于大地之上的“根性”力量,是抵御历史虚无与精神漂泊的原始基座。在雪漠的阐释框架中,这种母性基因,构成了对抗文明异化与精神荒漠化的永恒资源。

在其文学宇宙中,这一母性文明基因获得了血肉丰满的具象化与多层次表达。在“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中,西部荒原上那些坚韧如红柳、沉默如沙丘的女性形象——莹儿、月儿、兰兰等——她们承受着自然严酷与命运重压的双重洗礼,却以惊人的生命韧性与母性本能孕育希望、守护家庭、传承伦理。她们不仅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母亲,更是文化学与精神意义上的“地母”:是干涸土地上涌动的生命之泉,是残酷生存中不灭的温暖之光。她们本身就是大漠的“帕查玛玛”,以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力,诠释着文明在最艰难境遇中的存续密码。

在《西夏咒》与《西夏的苍狼》中,雪漠将笔触伸向历史深处。西夏王朝的辉煌与陨落,化为贺兰山下的残碑断垣与黄土风沙。然而,在历史的烽烟与王朝的废墟之下,雪漠让一种更为永恒的东西浮现出来:那便是母性的悲悯、记忆的坚韧与文化的隐性传承。历史暴力可以摧毁王城、中断文字、散灭族群,但那种深植于人性深处的母性力量——保护幼弱、哀悯伤痛、铭记过往——却如地下潜流,在适当的时刻重新涌出地表,滋养新的生命形式。及至《娑萨朗》这部百万字的精神史诗,雪漠更构建了一个以“娑萨朗”(象征究竟安乐、觉悟彼岸)为终极关怀的母性精神国度。这里的“母性”已从具体的性别角色与生育功能,升华为一种宇宙性的精神原则:即无条件的慈悲、包容一切的智慧、利乐有情的菩提心。这种对文明中母性升华维度的极致书写,使得雪漠的文明观首先是一种 “生命文明观” 。它关注文明的生育性、延续性、情感温度与精神滋养功能,而非冰冷的权力更迭、疆域扩张与技术竞赛。

第二章 废墟的寓言:文明存在的根本境遇与辩证起点

然而,雪漠对文明的思考并未止步于对永恒母题的礼赞与回归。他以惊人的清醒与勇气,直面文明存在的根本境遇:一切文明皆构筑于且终将归于变化的“废墟”之上。这里的“废墟”,在雪漠的哲学词典中是一个充满张力的核心隐喻,具有双重甚至多重意涵。

其一,在物质与时间维度上,“废墟”指涉任何辉煌文明都难以逃脱的盛极而衰、化为历史陈迹的命运。西夏王陵的孤寂封土、玛雅金字塔的藤蔓缠绕、罗马广场的断柱残垣,都是这一定律的无声证言。文明如有机体,有诞生、成长、鼎盛与衰亡。雪漠在《西夏咒》等作品中,将昔日的王朝荣耀与今日的苍凉风沙并置,形成强烈的时空张力,迫使读者思考文明在时间长河中的暂驻性。

其二,在精神与意义维度上,“废墟”象征着文明的内在结构、价值体系、意义世界始终处于不断建构、解构与重构的动态过程之中。没有一成不变的文明范式。旧的信仰可能坍塌,传统的生活方式可能瓦解,固有的伦理可能遭遇挑战。《猎原》中,古老的游牧智慧与现代性带来的生态危机、价值观冲击正面相遇;《白虎关》里,人对自然的索取与敬畏之间的古老平衡被打破。这些无不昭示着文明精神层面的“废墟化”过程——固有的意义世界在变化中局部或整体地失效、崩塌,成为需要被重新审视、清理或超越的“精神废墟”。

其三,在更深层的存在论意义上,“废墟”或许就是文明得以不断新生的“沃土”或“胎盘”。雪漠超越了怀古伤逝的浪漫哀叹与历史循环论的悲观宿命,他赋予了“废墟”一种积极的、辩证的潜能。废墟是终结,亦是起点;是死亡之地,也是孕育之所。它迫使人类放下对永恒与不朽的执念,学会在变化与无常中安顿身心,并从每一次崩塌中汲取智慧,为新的创造腾出空间。这正是佛教“成、住、坏、空”法则在文明史观上的深刻体现。雪漠以其文学之笔,刻画的正是文明在这种永恒律动中的真实图景与应对智慧。

第三章 共生智慧:在差异与流动中构建文明新生态

“废墟”在雪漠的思想中绝非终点,而是转向一种更具建设性命题的转折点:如何在变化的废墟之上,建立新的、更具生命力的“共生”关系? 这引向了他文明观的核心精神与实践指向——“共生”(Symbiosis)。

雪漠所倡导的“共生”,具有丰富的层次与严格的内涵。首先,它不是抹杀差异的均质化同一。全球化进程中的文化麦当劳化、迪士尼化,试图用单一的商业或娱乐模式覆盖全球,在雪漠看来是对文明生态的破坏。其次,它不是弱肉强食的文明征服。历史上的殖民主义、文化帝国主义,以“文明”的名义行掠夺与毁灭之实,正是“共生”的反面。第三,它也不是孤芳自赏的封闭自足。文明若固步自封,断绝交流,终将因失去活力而枯萎。

真正的“共生”,是在承认、尊重甚至欣赏彼此根本差异性的前提下,寻求对话、理解、相互借鉴与相互滋养的可能性。这是一种基于“差异性统一”的复杂和谐。在《白虎关》中,人对自然的索取与敬畏之间的紧张,暗示着一种生态共生的必要:人类文明必须重新学会与自然系统共存,而非一味征服。在《无死的金刚心》等作品中,通过对香巴噶举传承史与不同宗教精神路径的文学化探求,雪漠指向了精神领域的多元共生:各种信仰与智慧传统,如同通向山顶的不同路径,可以彼此照亮、相互启发,而非你死我活的竞争。

面对全球化带来的巨大悖论——一方面,技术、资本与信息的洪流前所未有地冲刷、削弱着文明的地方性差异;另一方面,各文明为了保持自身的身份认同与精神活力,又必须坚守其独特的文化基因与历史记忆——雪漠提出了 “向伟大的陌生感致敬” 这一振聋发聩的文明交往伦理。他深刻批判了历史上西班牙殖民者对拉丁美洲原住民文化的强行改造、语言置换与信仰摧毁,视之为文明对话最黑暗的反面典型。这种暴力不仅是肉体与物质的,更是符号与精神的,是“自我”无限膨胀对“他者”存在的彻底否定与吞噬,是文明交往中的“绝对暴力”。

“伟大的陌生感”,意味着在遭遇另一种文明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征服的冲动或同化的焦虑,而是一种因深刻差异而产生的谦卑、好奇与敬畏。这种“陌生”是宝贵的,因为它标志着人类经验与想象力的另一种可能,是文明基因库的宝贵多样性。真正的交流,在雪漠看来,应如《爱不落下》书名所蕴含的悲悯情怀,是放下“我执”与傲慢的预设,怀着学习者而非审判者的姿态,去倾听、去感受、去尝试理解那份源于不同时空、不同心灵路径的独特世界经验。这是一种伦理先于认知的交往态度。

第四章 火玛瑙的启示:作为文明共生象征的审美意象

雪漠的文明观不仅富于哲思,亦充满鲜活的意象与审美维度。他以玛雅文明对太阳与火的崇拜为例,赞赏其背后蕴含的“向往光明的精神”。这一赞赏意味深长:他并非在认同一种具体的神祇塑像或祭祀仪式,而是在不同文明千差万别的外在形式之下,识别出人类心灵中共通的、向上超拔、追求启蒙与温暖的精神取向。“光明”在此超越了具体的文明符号,成为一种具有普遍价值的隐喻,指向真理、觉悟、良知与希望。

更具天才性的,是他对在玛雅文明遗址获得的“火玛瑙”的阐释。这块宝石,成为雪漠心中文明共生理想的绝妙审美象征。火玛瑙内部,不同的矿物质在漫长地质年代中层层沉积,形成了丰富而迥异的色彩条带与光学效应。当光线透入,这些不同的色彩与光波并非相互吞噬或掩盖,而是彼此映衬、交织、折射,共同成就了宝石整体不可思议的璀璨与斑斓。

火玛瑙,因而成为一个完美的文明关系隐喻:

差异共存:每种色彩代表一种独特的文明特质,它们保持自身的纯正与鲜明,拒绝被同化为单一颜色。

相互映衬:差异非但不构成冲突,反而通过对比与互补,增强了整体的美感与价值。没有红色的炽烈,就显不出蓝色的深邃;没有黄色的明快,就衬不出绿色的生机。

光的作用:代表普遍的人类理性、审美能力或精神追求(如对“光明”的向往)的“光”,穿透并激活了这些差异,使它们从静态的并存,升华为动态的、光辉的交响。

整体和谐:最终的审美效果与价值,在于这万千光华交织而成的、独一无二的和谐整体。任何一种颜色的缺失,都会使这和谐减色。

这正是雪漠心中理想的文明生态:多元共存,和而不同,美美与共。每一种文明都如同一种独特的“文化光波”,在人类精神的整体光谱中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共同构成一幅远比单一色调丰富、壮丽得多的文明图景。火玛瑙的意象,将抽象的“共生”哲学,转化为可感、可思、可悟的审美对象,体现了雪漠作为文学家思想家的独特表达优势。

第五章 归真心源:文明对话的心性论基础与修证路径

雪漠的文明观,并未停留在文化比较与社会理想的层面,而是最终在其“心学”体系,尤其是《真心》的深刻论述中,找到了形而上的根基与实践的路径。这使其思想超越了通常的社会学或文化研究范畴,升华为一种具有修证维度的生命学问与精神实践。

“真心”,指向的是超越一切文化建构、历史条件、语言局限与意识分别的,生命本然的清净、明朗、觉悟的本体状态。在雪漠看来,一切文明最精髓、最富有生命力的部分,无论是玛雅对光明的崇拜,儒家对仁心的体认,佛教对慈悲的践行,还是基督教对圣爱的追寻,在最深层次上,都是这种普遍共通的“本有光明”在不同历史、地理与人群中的具体外化、符号化表达与制度性实践。

因此,文明间最深度的对话、最真实的“共生”,其根本基础不在于外部形式的妥协、拼贴或制度安排(尽管这些必要),而在于对话主体能否向内回归,触及这个共通的“心性”源头。当一个人通过禅修、内观、艺术创造或道德实践,逐渐剥离由自身原生文明编程所形成的坚固“所知障”(认知壁垒)、文化偏见与身份执著,让“真心”得以显现时,他便获得了一种全新的观照眼光。

以此“真心”观物,观他者文明:

便能超越表象差异,看到不同仪式背后的共同敬畏;

便能穿透语言隔阂,感受到不同经典中的共通智慧;

便能化解对立情绪,生起对他者文化困境的真诚悲悯。

这时,“向伟大的陌生感致敬”便不再仅仅是一种外在的伦理要求,而是内心清明自然的流露。文明的对话,便有可能从政治或利益层面的“交流”(exchange),升华为精神层面的“相通”(communion)或“共鸣”(resonance)。这为破解文明冲突、实现深度共生,提供了一条内在转化的根本路径:改变世界,从改变我们认识世界的心开始。

雪漠的创作本身,就是这种“归真心源”以融通文明的实践。他的文学世界,自由穿梭于汉地乡村、西域戈壁、西夏历史、藏密心性、乃至玛雅遗迹之间,其背后支撑的,正是一种试图超越单一文化局限,抵达人类共通精神原乡的努力。

结论:雪漠文明观的当代意义与精神地图

综上所述,雪漠的文明观是一个结构严谨、层次丰富、贯通文学与哲学、融合东西方智慧的思想体系。它以对人类共同“母性文明基因”的深度体认为原始底蕴与情感基调;以直面文明“废墟”本质的清醒勇气为辩证起点;以在流动与差异中构建“共生”关系为核心诉求与实践目标;以“向伟大的陌生感致敬”为具体的文明交往伦理;并以回归“真心”本源、进行内在修证为实现深度共生的根本路径与终极保障。他的数千万字文学作品,正是这一宏大思想体系的生动叙事演绎、意象呈现与情感注脚。

21世纪的今天,当文明冲突的幽灵仍在世界各地游荡,当文化同质化的潮水淹没无数独特的地方性知识,当技术乐观主义与精神虚无主义同时蔓延,雪漠的思考不啻为一剂清醒而温润的良药。他提醒我们:

文明的真正活力与韧性,根植于其内在的、如母性般的滋养与创造力量,而非外在的征服能力。

文明的进步,不在于建造永不倒塌的巴别塔,而在于学会在每一次“废墟”中智慧地重生,并在此过程中学会与他者共处。

文明的尊严与未来,系于我们能否以谦卑与好奇面对异己,在守护自身独特性的同时,欣赏并学习他者的独特。

雪漠通过他的笔,为我们描绘的,不是一份非此即彼的文明冲突路线图,而是一幅多元文明如何在“差异中共生、在流动中传承、在回归本心中相通”的精神地形图。如同那枚火玛瑙中交织互映的万千光华,人类文明的永恒魅力与前进方向,或许正在于这首由不同音色、不同声部、不同旋律共同谱写的壮丽而复杂的“多重奏”之中。这,正是雪漠贡献给我们这个危机与希望并存时代的,一份厚重、深邃且充满启示的智慧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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