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梦魇里的呼喊——读《西夏咒》有感
作者:萧红艳
比《百年孤独》更孤独,比《魔戒》更“魔戒”。仿佛穿越现实与虚幻而来的一口殷红的血,啐在历史猎猎作响的颤抖里。于是,你豁然醒来了。
——题记
(一)穿越时空的叙事,如一个梦魇扑面而来
读《西夏咒》的时候,你会觉得,恍然走进了另一个时空里。
这个世界,恍然如梦又真实入微。因为过于真实,把许多湮没在历史里的人物和生活赤裸地展露了出来,于是显得诡异起来,好像《红楼梦》里说的,假作真时真亦假。于是这真实便叫人目瞪口呆,诺诺难言,好像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梦魇扑面而来。
但这梦是立体的,浸入式的,全息投影的,教你无法置身事外,于是你的眼睛能看到人物的悲喜,鼻子能嗅到他们的体温,双手能触摸到他们的点滴生活,甚至心灵似乎也能与之共通,读到人性至恶处,仿佛触摸到了自己潜意识里最深的恶,读到至善处,内心仿佛也绽开了一朵纯美的花。
因为这真实的感通,故事的黑暗处就更暗黑,光明处也更明亮。
这或许《西夏咒》这部小说,最大的魔力吧。
进入一些血淋淋的、张牙舞爪的场景时,想变成一个浅浅的影子从这梦魇里漂浮过去,又不能避而不见,只能放下书,搓搓手,揉揉脑袋,回到现实的时空。
过一会,不由自主翻开某一页,某一段,如被催眠般,再次走进那沉默了千年的历史里。
一寸一寸鲜活过的历史,走着走着,就成了灰烬。那灰烬里,残留着燃烧时的血泪,以及火焰的余温,在一个叫雪漠的西部作家笔下,一点一点地温热起来,炽热起来,于是冰冷的历史有了局部的体温。
当然,我不该把一篇小说故事当成历史读,但是好奇怪,读着读着,我却在这个故事里听到了历史含泪的声音,是宽三和谝子们狠霸霸的嚣叫,是阿番婆们恶毒的诅咒,是阿甲们无声的嬉笑,是雪羽儿的母亲们战栗的嘶喊,是走过这段时空的久爷爷、琼和雪羽儿们,慈悲的低语。
或许,这不是小说,也不是历史,而是无数个人的梦境,在深深浅浅的交叠里,彼此映照出来的一个大梦吧。
读着读着,我觉得自己也成了一个梦一样的影子,进入了他们扑朔迷离的梦里,好多时候,我觉得无法呼吸,泪水潸然而下。
不过,却总有一缕清凉高亢的歌声,始终漂浮在梦里梦外,安抚着我的动荡不安,怯弱不前,让我能继续一段一段地读下去。
或许,这歌声来自于讲述这个故事的人。
(二)一群古老的灵魂,魂魄归来后的集体讲述
《西夏咒》被称为“魔幻小说”。但它肯定不是《哈利波特》或《魔戒》式的少年奇幻之旅。而在时空的跨度上,它比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杰作《百年孤独》更为漫长,也更为孤独。
但《西夏咒》到底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作为《灵魂三部曲》之首,它究竟是一曲怎样的悲歌?
要走进一部像《西夏咒》这样的小说里,不容易,要从这小说里走出来,更不容易。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陈彦瑾在其著作《雪漠密码》里写到《西夏咒》时说,这是一本“极致之书与土地秘史”。
一部经典的文学著作,往往无法离开对人类与命运之间的搏杀,对生命的追问和探寻这样终极话题的讲述。《西夏咒》亦然,它的故事里,甚至每一个字里,都充满着关于对命运、救赎和信仰,苦难、挣扎与超越的质问和议论。的确,对人性的展现上,它比我以往读过的任何一部小说要残酷,又比我读过的任何一部小说更清凉。
它是一部罪恶阴暗的密史,也是一段灵魂光明无碍的朝圣之旅。
作者用细密细密的文字,灵活地编织成网,打捞出一块块支离破碎的历史,甚至也打捞出了无数跌碎在历史碎片里的亡灵,还他们以血肉,铸他们以面貌,让他们魂魄归位,重生于小说当中。
于是,这些古老的灵魂得以开口,来描绘他们眼中的历史烟尘。因为他们曾热辣辣地活过,或者,他们也不曾真正意义上地消失,因为他们经历了许多死亡,直面了扭曲的人性,又成为了历史的旁观者……因为他们曾看着历史如一道鲜美的菜肴被炒热, 被许多饕餮大口吃成残羹剩汁,又添油加醋,放入许多佐料,反复回锅翻炒……他们的讲述,就有了另一种味道。
既热辣又冷漠,既主观又客观,既混乱又清晰。
读《西夏咒》时,我常常觉得守护神阿甲,也是这部小说的作者之一。带着一点点无厘头的中式乡村嬉皮,给这梦魇般的叙事增加了更多弹性和喜庆感。他有着古希腊奴隶伊索讲述那一个个极富哲理的寓言故事时的诙谐和睿智,也有《一千零一夜》的讲述者山鲁佐德的深情与端庄。
当然,也许每一个故事里的人物,都是这部小说的创作者。他们用自己全部的生命演绎了故事,又回过头来讲述故事。像一场尘埃落后,集体的狂欢。
这狂欢般的叙事里,悄无声息地带出不同人物对命运的反省。来自不同时空的讲述者,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心灵,试图去看见同一团混沌,同一个梦境。就好像拿着不同食材的人,投放入同一个锅子。于是浑然一体。
而作者,安静地守候着着这火焰般沸腾的液体,把它化作沉默的墨汁,又流淌成汩汩的文字。
(三)雪羽儿和琼,他们走过了支离破碎的历史和自己,你呢?
第一次读《西夏咒》时,让我刻骨铭心的,不是女飞贼雪羽儿,破戒僧人琼,多话的守护神阿甲,神奇的久爷爷,而是汇聚了众生之恶的谝子和宽三们。
当雪羽儿瘦弱沉默的母亲如一头干瘪的老羊被浸泡在金刚家众人饥饿如狼的目光里,逐渐煮成一锅已经被历史遗忘的肉糜,被乡人分而食之时,我觉得那一刻,自己真真切切地成为了沸腾汤锅边的旁观者。
苦难到了极致的时候,整个世界就凝固成了一坨沉默的铅块,又像一团漂浮的乱梦。而人性的恶,并未因为梦的虚幻而虚化,反而在高清放大镜般的文字下,纤毫毕现。早几年,读莫言的《檀香刑》时,也有过这样的旁观感,因为近似生理性的不适,最终没有读完,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过去翻阅《檀香刑》。
但《西夏咒》不一样,细细地读完,在惊诧、沉默中,我体味到了另一种东西。
很多年前,读鲁迅先生的《孔乙己》、《药》和《狂人日记》时,我也品读过相似的场景,大多数人的麻木不仁与暗戳戳的残忍,极少数者无处可放的愤怒与悲凉……但是,在《西夏咒》这部小说里,我没有读出让人心灵暗哑的愤怒。
反而,在无所不在的恶之花迸放它们残忍的笑容时,那笔尖的清风也时时拂过暗夜的山岗。那风,拂过明月般坦荡的琼和雪羽儿,拂过饱受苦难的雪羽儿母亲,拂过挣扎在善恶之间的瘸拐大,拂过作恶多端最终长寿而终的宽三……拂过所有开在黑暗里的毒之花。
那清风,是超越后的大悲悯。这悲悯像月光照亮了暗夜一样浓黑的历史。使得我咀嚼它时,虽然倍感苦涩,但也品到了苦味后的清凉。无分别的救赎啊,永远是流淌在人心上的希望。
因为这让人沉醉惊艳的魔幻叙事,更因为那超越了苦难的夹叙夹议,我再次打开了《西夏咒》细读。
再读《西夏咒》时,雪羽儿像一片柔柔的羽毛,无声无息地飘落。她是神秘超越的,像天空里的流云。也是亲切真实的,如同每一个想自救的灵魂,有过无尽的困惑挣扎。
是你,也是我。
就像第二十章《朝圣之旅》里的写的:
“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重生
扮演着眼花缭乱的角色
生生死死,无休无止
忽而牛,忽而马,忽而猪
可无法摆脱命运的磨盘
没人能告诉我
哪儿是灵魂的出路”
但像羽毛一样轻盈,像山泉一样清凉,像天空一样宁静的的雪羽儿,带着安静多思的琼,一路行走着,走过因大饥荒而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荒村,走过砸断了雪羽儿腿骨的夜晚,走进了老山里。
渐渐地,他们的身影走出了堆满险恶块垒的历史。走进了他们自性的空灵里。那静寂大美的世界,不染尘埃,也不再惧怕红尘的缠绕。
(四)一个没有尽头的梦,一缕不绝于耳的呼唤
当故事接近尾声,雪羽儿和琼,找到了让他们暂避风雨的洞窟,以看似世俗的行为,在世俗里实现了超越。他们走出了梦魇般混乱的历史,成为又一个巨大的寓言。
而被金刚亥母度脱的张屠汉,则显现了另一种因缘。哪怕是一念之间放下了屠刀的屠夫,也可以瞬间解脱。
但一心向往解脱,“修证最好的王善人”们,是否还不断地轮回在那个寒冷如铁的雪夜里呢?在王善人身上,我也看到了自己。
因为不可知的种种原因,历史成了一堆含糊不清的呓语,人性被欲望碾成了支离破碎的渣滓,一道道黑暗的咒语从更黑暗的口里喷射出来,如同地狱的火焰点燃了荒诞无比、扭曲多变的梦境。
在这巨大的梦魇里,有人选择在梦里不断轮回,有人走出了梦境。
好在,雪羽儿的心咒,打破了阴郁黑暗的魔咒,成为了清凉的歌曲。
正读着《西夏咒》的我,读出了那咒语里的犀利与慈悲吗?我心中堆积的块垒啊,是否会因此而逐渐消弭?
诚如作者所写的那样——
“我会用流星一样的文字,
去疏通你语言的块垒。
我会用天空一样的胸怀,
去消融你淤积的仇恨。
我会用黑夜一样的墨迹,
去记录你历练的人生。
我会用大海一样的智慧,
去感悟那无常与悲悯。”
信仰的太阳无声地照耀着万物,不管是梦里的人,还是梦外的人。
故事写着写着,成了历史,就如同历史说这说着,就成了故事。其实,历史和故事,有什么区别呢,它们都是一个巨大的寓言。
读完《西夏咒》,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
不过,再长的梦,也是一个梦。再嗜睡的人,也会有醒来的时候。在“灵魂的流淌《西夏咒》番外篇”里,作者唱出了一段雄浑缠绵,酣畅淋漓的文字:
“沿着漫长的时空隧道,
我苦苦寻觅。
我经历汉唐的繁华,
我沐浴明清的烟雨,
生命的扁舟,
在生死中漂泊不已。
岁月的大风强劲地吹来,
吹走我一个个躯体,
却掠不去灵魂的寻觅。”
如果真正的读懂了,《西夏咒》,你会发现,它不是人性的《黑暗传》,不是滔天的批判,不是愤怒的诅咒,那荡漾在文字里的悲悯和清凉,才是真正的心咒。
仿佛梦魇中传来的,不绝于耳的呼喊——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