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多面,标准多元才是生活的真相
——读雪漠《羌村》
文\何争鸣
《羌村》是由国家一级作家、文化学者,被誉为“近年来成为中国文学海外翻译出版的现象级”作家雪漠,创作的一部具有西部色彩的长篇小说。读完这部小说后,我竟有雪漠读《百年孤独》一样的感叹,“还可以这样写小说?!”那么这部小说有什么独特之处呢?
一、结构新颖,螺旋推进
雪漠老师说自己写作时没有结构,我认为他所说的“没有结构”是没有平常的、传统的结构,而不是没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结构。
《羌村》这部小说的结构就如同《星光大道》一类的综艺节目一样。
“锲子本书缘起”一节,就像是节目的立意,告诉读者故事的发生地是“羌村”。大背景是:羌族这个羊角上的民族,具有自己的独特生活特性,“开启了游牧文明模式的升级进程,并且升级比较缓慢,逐渐成为被沉淀下来的文明河沙”,是现代文明和氏族、部落自治共存的时代。故事的特性:主人公龙多格热的故事虽然很曲折,但是“这号故事看似不可思议,其实只是西部的寻常。”启示读者,不要只是为读故事而读故事,要从故事中去“了解这片土地,了解后面无数的故事发生的背景。”更要读懂西部文化的底蕴。
行文中,作者就相当于一名主持人,就是把故事中的一个个人物介绍到舞台的中央,让他们从自己的视角来讲述。于是老钺师、龙多格热、妙音、红豺、阿柱等人物纷纷登场,他们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讲述那段历史。他们从不同的侧面来讲述主人公龙多格热,以及自己在故事中的作用,还表达了对宗教崇拜、氏族自治这一制度的理解。
在当事人讲述的过程中,作者为了把握故事的进程,不时地会对讲述者进行引导,也会适当地对讲述内容和故事进行讲解,这时作者也就相当于节目中的评委了。作者的适当介入,很好地把握了主旨,也方便读者更好的了解故事。同时作者还为读者揭示了讲述内容中隐藏的线索,为故事的展开埋下了伏笔。
由于是不同的人讲述,也就造成了时间上的回环,每个人的讲述既有对其他人讲述情节的补充,又有自己的推进。这种螺旋式推进的叙述模式,是非常适合读者阅读的。
雪漠的这部《羌村》,是五十多万字的大部头,任何一位读者都不可能一次性的读完全书。这样的写作方式很好地解决了读者阶段阅读造成的割裂感,在阅读时可以每次只了解某个人的讲述内容,而在阅读另一个人的讲述内容时,因为前面的讲述会有重叠的情节,即使立场不同、理解不同,但依旧会使读者清晰地把那情节复刻出来,便于将故事前后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完整故事。
二、多角度叙述,立体呈现
《羌村》这部小说的主线是作者接受了一个名叫扎西的实业家委托,通过调查,确立龙格多热是护法神的地位,排除他为龙多格热修建庙宇的阻碍。
修建庙宇当地人是赞成的,但是供奉龙多格热就引起了争议。在当地的出家人眼中“格热不是神,而是厉鬼。神是要尊的,鬼却要驱。”其实神也罢,厉鬼也罢,其实并没有区别,只是名号不同而已。“在几千年的中国传统里,一个厉鬼要想得到神的尊号,只能通过两种方式:一种是官方的认可,也就是朝廷或政府给他一个封号;一种是高僧大德的收摄。”因此,作者调查的目的就是让龙多格热得到官方的认可,成为没有争议的护法神。
作者通过超自然能力,与那些曾经和龙多格热有过交往的当事人跨时空对话。
当事人与龙多格热有这样或那样的关系,对龙多格热也就有不同的评判。有的人对其不置可否,只认为他是一个勇士,他惩罚了醉闹经堂的兰猞猁之后,为了避免被复仇,逃了出去。可是他不该又带人回来屠杀兰猞猁的村人;出家人则说他对抗寺庙,被惩罚后,变成了厉鬼,屠害了好多出家人;而大多数的人则认为他很巧妙地处理了兰猞猁闹经堂的事件,既找回了经堂的颜面,也没有伤害兰猞猁的性命。
这些讲述,作者没有肯定、否定任何一方,只是将这些原汁原味地呈现出来。让读者自己分析、判断龙多格热到底是一个拥有武力、睚眦必报的莽汉,还是有勇有谋、嫉恶如仇、审时度势、有情有义、护佑一方的勇士。
作者没有给我们一个完整的判断,最终也没有给扎西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多角度的、立体的场景。我们可以全面的认识龙多格热,可以沉浸到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那个地域,和故事中的人物一起生活,作出是非曲直的判断。
三、苦难叙述,唤醒良知
《羌村》这部小数在叙述的过程中,不仅有大段的心理描绘,还对一些苦难进行了详尽的刻画。
“第一块石头落进筐里的时候,我就感觉出了一种巨大的疼痛,先是手腕疼……我听到了骨节颤动的声音,还有耳中热血的轰鸣……我忽然掉了下来,晒架划过我的脊背,我的身子像被剖开一样……我的身子可能被拉得越来越长了,我全身的血液、骨头和肌肉,都在剧烈的颤抖着,疯狂的轰鸣着……”这是龙多格热被吊在晒架上接受石刑的感觉。
“在行刑者一次次的绞拧中,皮绳渐渐地勒进我的肉里,我的头像是裂成碎块了——不仅仅是这样,那是我灵魂被火烧斧剁的感觉……一种可怕的声音从我的嗓门里自个儿喷出,它根本不像人的声音……我的眼球整个突了出来,行刑者扣去了我的左眼……”这是红豺被弄瞎时的感受。
这些感同身受的文字不是任何作家都可以写出来的,作家不可能为了写一个作品而经历一场苦难,更不可能体验死亡的过程,只有真正打通了生命的界限,具有了灵魂的感知能力,才能够出神入化的写出这样的场景。
读这些文字时我的心是抽搐的,它紧紧地拧结在一起,让我无法一次性的读完这个过程,这场景太形象了,太细腻了。让我感同身受,被一种痛楚所包围,陷进了无情的悲痛之中。
作者描写这些苦难的场景是为了博得人们对受害者的同情吗?是为了满足那些“好事者”的窥视欲吗?显然不是的。他写这些是为了唤起人们的悲悯之心。
面对这残酷的,毫无人性的酷刑,村人们不仅没有一个人出面阻止,还“助纣为虐”成为了参与者,这也包括拥有一定话语权的长老们。“我没有看到同情,他们已经忘了我为她们做过的一切……我看到了很多仇恨。人们把平时积累的仇恨都发泄出来了,都变成了一块块石头,飞向我脚下的筐子,或者我的身体……”是他们没有同情心吗?是他们没有良知吗?他们是畏惧权势,是随波逐流,是内心已经麻木了。所以龙多格热发下了毒誓,要讨还血债,要通过最惨痛的方式唤醒良知。他要把自己化为黑夜的萤火虫,用有限的光亮来照亮慈善的路径。
人民文学出版社资深编辑陈彦瑾在《雪漠密码》中写道,“作家的本意是善—只有放出地狱的图景,才能进行救度,就像医生,只有找出病症,戳中伤口,才能进行救治。”这和“武”的本义是止戈,发展军事的目的不是为了发动战争,而是为了让心存觊觎的对手心存忌惮,一样的道理。只有让公众知道了被惩罚者所承受的苦痛,才能对生命心存敬畏,才能规范自己的行为。
龙多格热也罢,红豺也罢,他们在承受苦痛的时候,无一不是联想到了他们对自然生物的伤害。这样的叙述,看似很随意,其实是作者将生命的体验进行了推广,不再局限于人,而是推广到了世间的一切生命体。告诫人们一切生命体都和我们人一样拥有生命的尊严,也同样有机体的感受,我们要像对待自己的同类一样对待它们。
四、立意博大,内涵丰富
人是社会的人,任何人的行为、思维都要受到地域、风俗、传承的影响,生活在羌村的人们也是一样的。《羌村》这部作品也展示了与羌村有关生活习俗、风土人情、爱恨情仇等等,这也是雪漠一直坚持的,他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的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当代,告诉世界,甚至告诉历史,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
羌村是羌人生活的村庄,他们“爱住半山腰,喜欢与云雾作伴,便使得自己的民族,有了一种仙气缭绕的神秘感……羌人爱美,爱轻柔,爱灵动飘忽的云朵,也爱高山,爱烈马,爱烈性的男人和女人……羌村是西部最复杂最神秘的一条沟,沟通南北,由四十八个村落。”作者就是要揭开蒙在羌村的神秘面纱,让人们了解这个民族在那个时代的生活。
羌村人信奉慈善文化,喜爱布施。“布施有多种:一种是布施饮食,也就是施舍粥饭;一种是布施生存空间,给无处可去的人提供住处;一种是身布施,在故去后把肉体奉献给自然。”这也就有了一种独特的职业—老钺师。老钺师就是身布施的执行人,彼时他会将身布施人身上的肉一块块的割下来,喂等候在那里的,象征着神的信使的秃鹫。
由于他们生活在偏远深山,虽然在名义上的掌权者有三方:凉州府、羌土司、延寿寺,但前两者对羌村几乎不干涉,真正控制羌村的就是延寿寺。具体到某个村,最高权力机构则是长老会,村里的所有决策权,都属于长老会。长老由村里人选举产生,每个部落选举一人,总管和副总管就在长老中产生。如果谁不服从长老会的管理,全村人会一起出动,将这一家人赶到羌村以外,不许再回来。为了维护村寨的安全和秩序,长老会下面有负责治安和保卫工作的寨丁会。龙多格热就是一个叫做阳寨村子的寨丁头。
阳寨在羌村的四十八个村寨中属于一个大村,有广袤的牧场,和这个村子相邻的阴寨也是个很大的村寨,但是牧场比较局促。于是就租借了阳寨的一片牧场,随着时间的流逝,阴寨逐渐地不再给阳寨租金了。于是两个村子围绕着牧场不时地发生冲突,双方也互有伤亡。这样不仅村寨间有矛盾,一些家庭之间也有了仇恨。
在羌村人的眼中,村寨之间的矛盾并不会影响两个村子中村民的交往,彼此还会通婚,形成亲戚关系。然而即使是亲戚关系,当两个村子发生冲突时,依旧刀棒相见。自然也就有了家庭之间的矛盾、因为这矛盾都和伤亡有关,他们又视尊严比生命更重要,就会不顾一切的复仇。当一方复仇成功后,一般会委托中间人进行说和,希望能够以赔偿“命价”,也就是八十头牛来终结仇恨。只要对方不是“战斗力”太差,一般是不会接受这个条件的,还是要“血债血偿”。因而,羌村的人都有一种不屈的“血性”,龙多格热也不例外。
他不仅要带着阳寨的寨丁保护村人的安全,去和阴寨的人争夺草场,去找“因醉打砸”经堂的兰猞猁,还要为因个人恩怨死去的兄弟报仇。然而,已经受到慈善文化教化的他又怀仁慈之心,在他能够伤害兰猞猁性命的时候,他选择了只是“掠夺”了财产;在他打败了偏胡子之际,他并没有下杀手复仇,可是由于偏胡子不能忍受失败的屈辱,最终丢失了性命。这也放映了羌村人的矛盾之处,“当地人有一点很有意思,他们信佛、打坐、念玛尼,希望来世能去个好地方,但他们该打架时仍然打架,该杀人时仍然杀人,似乎信佛和生活无关。”
“在羌村人的血管中,流淌着崇尚英雄的血液,很多故事里,讲的都是打仗,或是打冤家,或是决斗。”然而已经脱离了野蛮时代的他们,已经有了对新秩序的向往,“按照惯例,民事纠纷先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请部落处理,部落也处理不了,就请村里的长老会处理,要还是处理不了,就叫延寿寺的朱古调解。一般情况下,朱古一出面,啥问题都会解决,没人敢不给朱古面子。”更多的人更希望矛盾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用赔偿的方法来化解矛盾。
通过作者的描述,那些不被人了解,或者遗忘的,隐秘的、惊人的、残酷的、不可告人的曾经,被打捞了上来,让我们看到了、记住了一个时代,一群活生生的人。
写在最后:
雪漠的《羌村》表面是在讲述龙多格热的故事,实际上是通过这个故事,剖析龙多格热生活的时代和环境,以及文化背景。
雪漠的《羌村》写出了西部的历史,写出了人人需要面对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揭示了活着的意义、灵魂的安放、信仰的力量、生命的归处。更是对西部历史的打捞,对西部文化的探索。
读雪漠的《羌村》我们不仅能感受到作者的写作功底,场景描绘的逼真,心理刻画的细腻,语言运用的熟练,人物语言的独特,更能感觉到雪漠作为西部文化学者对西部文化的爱,以及他对西部文化普及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