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海里的满树繁花——简评雪漠的《雪漠小说精选》

沙海里的满树繁花——简评雪漠的《雪漠小说精选》

作者：李翼

西部作家雪漠的《雪漠小说精选》包括《新疆爷》《美丽》《深夜的蚕豆》和《豺狗子》四篇，后三篇分别节选自《白虎关》和《西夏咒》。这四篇短篇虽然人物各异，情节不同，但它们与大漠、苦难、生命相关的主题很能突显雪漠小说创作的西域特色。在阅读这四篇小说时，笔者在作者的叙事中读出了生长在西部荒凉世界的生命韧劲。不管是失去妻子的新疆爷还是在荒漠中艰难求生的莹儿、兰兰，抑或是以至纯的爱情对抗梅毒的猛子、月儿，又或者是险些成为舅舅口中食的何羽儿，他们都像是生长在荒凉沙海中的繁花，在饥饿、贫困、恐惧的极端人生境况当中表现出了源于人类内心深处的最原始的对生的渴求。

一、绝地逢生的苦难书写

雪漠从幼年到青年都生活在甘肃省凉州的沙地湾，这里属于我国西部，是经济长期落后的地区。西部农村生活成为了雪漠书写苦难的材料，这些深刻的生命体验在他的艺术锻造下更具诗性和张力，让人物活动的场所一亮相就带一种深刻的生存焦虑，因而极大地增强了小说的艺术魅力。

最典型的是节选自《白虎关》的《豺狗子》。在小说的一开头就把莹儿和兰兰两个女子抛入豺狗子堆中，把生命推到了悬崖边上。小说情节叙述的张力就从这里喷发而出。“那团乱麻般的叫声越来越大，爆炸般扩散着，连星星也瑟缩着，渐渐没了。诸多音响汇成了巨大的旋风，在沙洼里啸卷着，忽而滚过去，忽而荡过来。忽然，一阵沉闷的撕咬声咬碎了嚎声，嚎声断断续续，渐渐被撕咬声吞了。另一个嚎声却突出重围，逃向远处。莹儿仿佛看到了那堆张着獠牙的动物正在狞笑着追赶。”[ ]这一段是从莹儿的视角来对环境进行的描写，那成片的豺狗、呼啸而过的风沙以及豺狗抢食的凶狠都融汇在了一起，仿佛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龙卷风，逐渐包围了莹儿和兰兰。雪漠对苦难的捕捉是敏锐的，在夜晚的大漠，他放弃了直接的视觉描写，而是通过声音来表现情况的焦灼。这些声音一个咬着一个，一片连着一片，传递出当下莹儿紧张的心情。雪漠在表现苦难的时候不仅仅是从外部把苦难展示出来，还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进行叙述。这就让苦难的描写带有了浓厚的情感色彩，让我们走入到了苦难的内部，感受到在西部地域中人们真实的生活境况和情感状态。仔细观察雪漠的叙述视角，我们不难发现，他会在叙述的过程中根据情节的不同切换视角。《豺狗子》大部分都以莹儿的视角来写，同时还有兰兰的视角、骆驼的视角以及第三视角。而作者又是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地切换视角呢？笔者认为作者切换叙述视角背后实际上表达出作者的创作中心——苦难。同一个苦难环境下的不同人物实际上是苦难的不同侧面，从不同的人物视角去看待苦难，会让苦难变得更为立体，也会让事件与人物的互动更为深入。

如果说《豺狗子》表现的是可视的人生苦难，那么《新疆爷》则是更具普遍性的苦难书写。笔者注意到，雪漠的小说大部分都以乡村作为叙述背景，他对乡村苦难的挖掘是细腻而深入的。《新疆爷》通过写一个在新婚第二天被抓兵到新疆后又从新疆逃回的男子的生活，表现出如雾气一般弥漫在西部乡村的沉痛。人们在苦难中生活，在苦难中欢笑，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悲哀的色彩。在《新疆爷》这个故事里，新疆爷对待外界事物态度的转变值得关注。新疆爷人生的悲剧开始于新婚第二天，他被抓去新疆当兵，离开故乡，丢下妻子、家人，顷刻间失去了人生的所有。此时的他做出的选择是——逃。一次逃不成就再逃，从新疆到甘肃，没有食物和地图，只凭一双腿和一股毅力从新疆逃回了家乡。这时的他面对的是可视的残酷命运，他有一个具体的斗争对象，因此能够集中力量反抗苦难。其斗争的结果也是正向的，即他成功回到了家乡，此时他表现出来的是如莹儿和兰兰一般的外露的坚韧的生命力。但是小说的叙述重点却不是他如何逃回家乡，而是细细地讲述了回家多年后他的生活。其中新疆爷做菜这一段很能表现出他的生活状态“放上小锅，取过油罐，用筷头上扎的几根布条的油褡子在锅里闹几下，他便闻到了很香的油味。是胡麻油，胡麻油好，香，比菜籽油香多了。可没有胡麻油的时候，菜籽油也香到脑子里去了。菜籽油没了呢，不用油也好，有面和山药呢，也好。除了六零年那几年，山药呀啥的倒没断顿。六零年断顿了，有苣苣菜呢。也好，反正他活下来了。多少人饿死了，他活下来了。真好。没大病没大灾地活下来了。真好。活人了世嘛。”[ ]在这段话中连续出现了四个“也”，表现的是一种让步，表达出新疆爷的妥协态度。“也好”“也香”表明在他心中根据自己的感觉对生活有一个评定的标准，有一个理想的人生状态，但是目前的生活状态无法达到这个目标，此时他采取的人生态度是带有妥协意味的“也好”。从这个“也”字透露出一种混杂着心酸、坦然、无奈的面对苦难的心情。最后“也好”变成了“真好”，仿佛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叹出了最后一口气，在苦难命运的折磨下表示对生命由衷的崇敬和感激。这种“真好”的情感表面上是乐观的、积极的，但仔细品味却能感受到他面对苦难命运时更深刻的悲哀情绪。

雪漠对生命的苦难不仅仅是观望、同情，更多的是感性的传递。在《豺狗子》里面通过不同叙述视角的转换塑造了一个立体可感的苦难环境；在《新疆爷》中以一个看似已然看破风雨人世的新疆爷的生活描绘了弥漫在整个生命之中的悲哀；在《美丽》里用至纯的爱情对抗无解的疾病，绽放沙海中的生命之花；在《深夜的蚕豆》里展示了原始的对食物的渴望与浓厚的亲情的强烈碰撞。这些故事都有着一个大主题——苦难与人生。雪漠书写的苦难是深刻的，立体的，也是无解的，因而让故事更有质感和张力。从另一方面来说，书写苦难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展示苦难，而是为了表现人，表现人的精神和力量。苦难只是他搭建的一个舞台，苦难与人的互动传递出来的内涵是雪漠故事最震撼人心的力量。

二、西西弗斯的生命韧劲

加缪在《西西弗斯神话》中对西方的西西弗斯神话作了精辟的解读，他把西西弗斯悲惨的命运解读为人类对生命的永恒坚持和对命运无涯的抵抗。“‘我觉得一切均好。’俄狄浦斯说，而这句话是非常神圣的，回响在人脆弱而有限的世界里。”[ ]一个人在窥探到生命的荒芜之后依然选择相信生命继续生活，这就是西西弗斯的坚韧的生命态度，也是雪漠所要表达的生命韧劲。

在苦难的世界里，我们能够更加清醒地看到世界的真实模样，就像拉下了世界的遮羞布，那一瞬间带给人的感觉是堕入黑洞般的痛苦和震撼，能够一把把人拉入到哲学的真空世界。在这四篇小说中，《美丽》中的月儿和《豺狗子》里的莹儿是在现实苦难中最接近哲学世界的人。月儿带着梅毒和猛子结婚了，梅毒和两人的爱情一起越演越烈，一边是如炙火一般点燃了生命的爱情，一边是如烈火一样焚烧了生命的梅毒。月儿承受着双重焱焰的炙烤，对生命的思考也就在炙烤中油然而生。在月儿病入膏肓的将死之时，月儿生出了这样的感受“她发现，生活中的一切是个巨大的骗局。降临的死亡，立马就使它们露出了原形。”[ ]法国作家加缪在其哲学小辑《西西弗神话》中写道：“在荒诞之地稀薄的空气中存活的生命，如果不是凭借一种深刻而持续的思想来激励，这些生命就难以为继。”[ ]命运的烈焰无时无刻都在炙烤着月儿，她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对生的强烈愿望和对死的巨大无奈。这样冰火两重天的生命体验让她踏入了世界的荒诞之境，让她看到了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生活幕布下隐藏着的其实是一片荒漠。“一切都幻觉般的轻盈和虚朦，无一丝实质的觉受。但此刻的相拥却很实在，暖暖的太阳里，拥了温柔的月儿，躺在沙坡上，享受活的滋味。这活的滋味很缥缈，才觉着，已泄洪似远去了。”[ ]死的威胁让生的体验都变得虚无缥缈，如果人终有一死，那么生的意义何在呢？月儿用自己的生命抛出了这个亘古难题。月儿的结局是悲壮的，带着所有的生的勇气，包括自己的美丽、热烈的爱情、温暖的亲情壮烈赴死。但在她的死中却反射出了另一个永恒——对生命意义和存在的无限探讨。

雪漠把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留在了《豺狗子》当中。《豺狗子》的故事情节概括起来就是两名女子在沙漠中死里逃生。这场磨难有三个主角，分别是莹儿、兰兰、骆驼，它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兰兰是一个现实中的指挥者，她头脑清晰，有着惊人的求生毅力和令人敬佩的决断力。而莹儿更像是一个神游者，她在生存能力上的弱势反倒让她走入了月儿所在的哲学世界，解开了月儿对生命的究极叩问。在即将渴死的生命弥留之际，她划破自己的手指在衣服上写下了“莹儿爱灵官”这句话。“她想，不管是千年后还是百年后，只要有人发现她的尸体，就会明白她叫莹儿，还会明白她爱过一个叫灵官的人。这样，她这具干尸就跟博物馆里的干尸不一样了。”[ ]在这个情节中，雪漠还巧妙地安排了莹儿找石头的场景。“要是眼前有石头，她会用藏刀在上面刻上字。她甚至想好了她该刻哪几个字。她费劲地看了看，没有见到石头。眼前只有沙，沙是啥？沙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东西，你哪怕将最忠诚的心交给它，风一吹就会抹了它。”[ ]这两段话实际上隐藏着两组相互对应的对立关系。第一组是永恒的爱情和短暂的生命对照，第二组是坚固的石头和虚幻沙子的对照。在面对巨大的死亡威胁时，她想将自己认为不朽的爱情刻在坚固的石头上，但是身边有的只有缥缈的沙。作者对这一段莹儿心理活动的描写表达出了他对人生命意义的认识。按照固有的观念来说，谁爱过谁本是最虚无的东西，人的生命都会随着时间而消失，更何况是这些感情呢？但他却将爱情比作象征着永恒的石头，将生命比作缥缈的沙。他把人的激情、体验放置在生命意义的最前端，表达出的是一种深厚的人文关怀。雪漠的这种观点也借莹儿的思考表达了出来，“其实，人的价值，不也是那点儿心情吗？要是真修得心静如水，也许会少了许多做人的滋味的。”[ ]人的激情、兴奋、陶醉等种种的生命体验构成了生的意义，而真正的爱情又在这些体验中以最无功利、最纯真的形式存在着，所以那些看起来玄之又玄的情感反而能够成为人一代代繁衍的价值据点，成为人们永恒的歌颂对象。“荒诞的精神在其理性的尽头能够找寻到的不是伦理规则，而是人类生活的展示与气息。”[ ]雪漠要在这一个个充满了苦难的故事中告诉我们的正是这样：生存本身就是生存的意义所在。当我们洞穿这个真相之后依然能够热爱生活，依然珍视生命的体验，毅然决然地选择生活下去才是一个人最有韧劲的生命力。雪漠正是塑造了如新疆爷、月儿、莹儿、兰兰、何羽儿这样的发现了生命的荒诞和谎言之后继续爱着生命的人。在雪漠的笔下，那些极端的苦难就像无情的沙海，能够轻而易举地吞噬掉任何涉足于此的生命，但是他没有陷入空洞的悲哀，而是在这沙海中种出如这些人物这样开出绚烂的生命之花的树，告诉我们生命的韧劲和可贵。

三、简洁有力的小说语言

雪漠为我们揭开了生命的奥秘，让我们从一个个鲜活的角色，一个个紧张的情节中汲取生活的勇气。那么，雪漠又是如何缔造他的艺术世界的呢？语言是文学的媒介。雪漠小说中这些宏大的艺术命题却是用极为俭省的语言完成的。他的话语也像是笔下的沙海，看起来是那么微不足道，定睛一看却能够看到沙海中的满树繁花。

雪漠的小说语言是简洁的，很多时候很难与日常用语区分开来。但这样简单的用语经过他的手却能够具有燕卜荪所提倡的那种“含混”的文学语言特性。他让简单的语言也有了丰富的故事性。在第一章节中，作者通过何羽儿的视角描写了一个饱受饥荒折磨的村庄，食物的匮乏甚至已经发展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这就形成了一层难以解决的人与外在环境的紧张关系。何羽儿在来到舅舅家之后不断地感受到舅妈对自己的凶意。锅里闪亮的指甲、舅母贪婪的眼神、深夜里诡异的蚕豆声都不断暗示着这个家庭里诡异紧张的气氛，何羽儿的处境也慢慢变得危险起来。由此，原本只属于人与外在环境的紧张关系过渡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并且，这种紧张的关系还建立在何羽儿来给舅舅一家送肉的亲情基础上。于是，第一章节结束的时候已经形成了交织在一起的两层紧张关系。作者在构建这种关系的时候还特别注意小说气氛的营造，“连日头爷也泛出一种惨白的颜色，没了红，没了亮，没了那种雄突突的味道，只是勉强地虚应故事而已。”[ ]饥饿吞噬了生命的色彩，周围的一切都是灰暗的、死气沉沉的。在这样的氛围下，第二章节的开头就亮出了这样一句话“白孤孤的月光从蒙了塑料纸的窗户里透进来，照着炕沿的一溜人头。”[ ]这句环境描写紧承了上文压抑、灰暗的氛围，同时又在这灰暗中诡异地添加了一抹亮色：白孤孤的月光。“白孤孤”三个字点出了月光亮度之高，亮白的月光成为了这个夜晚、这个村庄里唯一的色彩，因而显得那么刺眼。同时在灰暗环境下的亮白的月光也不禁让人联想到明晃晃的刀光，仅仅三个字就把何羽儿周遭环境的惊悚、恐惧、悬疑的气氛传递了出来，可谓是笔力深厚。这亮得骇人的月光照耀的还是炕上的一溜人头。人头是生命的代表，这如刀光一样的月光照在人头上，就像是砍头之前的瞄准动作，简单的一句话就将惊悚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

雪漠小说语言简洁精炼的质感不仅仅体现在对表现对象的精确描述上，更体现在他用词用字的语言风格上。在表现人与物之间的互动时，雪漠更倾向于把物作为动词动作的发起者。如“莹儿觉得，那静寂变成了两堵墙，狠劲地夹向自己。”，“摩托的突突声很轻微，温柔地在（月儿）心上舔。”，还有在《豺狗子》中莹儿和兰兰都把太阳的照晒叫作“舔”。这些动作从具体的角度来看虽然各有不同，但实际上却是同质的。首先，这些动作的发出者都是物体。作者将主动权交到原本无自主性的物体身上，表现了当下环境对让人物的巨大影响。也就是说，动作的主动方和被动方发生了互换。雪漠选择这样的表达方式进一步表现了外在环境对人影响的深重。不管这个动作代表的是对主人公良性的影响还是恶性的影响，它都意味着人处于弱势地位，人在命运面前是无力的。上文所提到的苦难书写和西西弗斯的生命态度在这一个个动词中就能够体现出来。其次，这些动作都偏向于对动作发出者力量的强调。“夹”无疑是带有强大力量的词。“舔”虽然在表面的动作当中没有强大的力量感，但是“舔”这个动作却表现出主动方在情感态度上处于强势地位。能量或者情感密度更大的一方才能发出“舔”的动作，并通过“舔”传递能量或者吸取能量。因此，这些动作都能够带来一种力量或情感上的压迫感。雪漠以写作诗歌的炼字精神写作小说，让小说的语言更有力量。与此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并没有通篇都用精细的比喻和词汇。在情节的发展和衔接处，他采用更多的是日常化的语言。一张一弛，让小说的语言有了呼吸，摆脱了表达工具的定位，具有了生命力。

四、结语

雪漠的《雪漠小说精选》正如封皮上的文字所说“四个发生在大漠深处的故事，苍凉、绝望、挣扎、淡然，再现复杂与纠结的西部人性”。这四个故事里的主人公都生长在如荒漠一般无解、无涯的苦难当中，但是他们都以自己为人的坚韧生命力在这荒漠中生根、发芽，尽管没有结出甘甜的果实，但他们的人生历程就已经是沙海中的满树繁花，令人赞叹。雪漠用精简有力而又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带我们走入了这个独特的西部世界，让读者感受到这里的命运的残酷阴冷，也感受到这里生命的热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