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问信仰的终极价值
——评雪漠书信体长篇小说《爱不落下》
晏杰雄 杨倩瑜
【内容提要】雪漠最新书信体长篇小说《爱不落下》不再专注于西部地方志的书写,而从西部文化中汲取精神养分,转入心灵世界的探索。作者与癌症患者在双内视点的对话中追寻信仰,书信体的对话性亦将读者吸引至灵魂救赎之旅。继承西部小说的死亡情愫,雪漠以死观生,将信仰作为人实现生存价值与死亡尊严的终极目标。同时,吸纳大善大爱的人生美学,倡扬“放下、接纳、自主”的人生哲学,给处于生存困境的现代人带来灵魂清凉。
米克•巴尔认为:“故事由素材的描述方式所确定。在这一过程中,地点与特定的感知点相关联。根据其感知而着眼的那些地点称空间。”①地点对应着素材,空间则对应着故事。雪漠的创作亦围绕着西部发生着地点与空间的转变。在早期作品中,通过刻画西部农民日常生活,自然而然地构建了以西部为中心的静态叙述空间。空间逐渐在地点的引导下,成为描述的对象本身,成为“行动着的地点”,西部农民生存的真实画卷在《大漠祭》《猎原》《白虎关》中展开。至《西夏咒》《西夏的苍狼》《野狐岭》,浓郁的西部生活气息逐渐减少,雪漠将叙述空间作为固定的结构,成为“行为的地点”,使叙述地点与素材在叙述空间中自由跳跃,真诚地记录下西部生活与西部农民复杂的精神状态。在长篇新作《爱不落下》中,雪漠承袭了自己对叙述空间与地点的巧妙处理,将西部生活气息更为直接地隐退于文本之中。从《大漠祭》到《西夏咒》《野狐岭》,再至《爱不落下》,西部生活已然从素材隐至背景,逐渐升华为精神向往与信仰之维。雪漠跳出了以往西部地方志的书写,以书信体的形式彻底转入心灵世界,在灵魂对话中叩问信仰的终极价值。如鲁迅所言:“凡是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显示出灵魂的深。”①伟大的灵魂并不是单极的慈悲或者残酷,而是具有将灵魂袒露给世人的高度写实性。雪漠虽充当众生灵魂的真诚审问者,却不在神坛俯视,而是平等观照自身,坦诚地将自己灵魂的瑕玷展现给众人。《爱不落下》打破传统的小说文体,罹患晚期舌癌的“丫头”与作家雪漠的往来书信,似是个体人心的呢喃低语,实为审问救赎灵魂、重塑人生哲学的圣地。每个灵魂都是圆形的,人性的丰富塑造了灵魂的多面,人就是在灵魂追寻之旅下不断地审视自身,时常感到松弛,又时常感到焦虑。作者雪漠亦带领众生陈述、审判自身,在灵魂中挖掘普世信仰价值,从而指向各种文学形式的终极目标,即给灵魂带来宽容与清凉。
一、双向对话:交流思辨中的抚慰与治愈
在《爱不落下》中,人物丫头的不幸不止于童年创伤、婚姻挫败,罹患舌癌更让其发觉人生的多舛绝望。在与精神导师雪师通话后,二人于书信交流中展开灵魂思辨,用信仰抚慰灵魂、治愈苦痛。“人都想在短暂的人生中追求幸福快乐,但恰恰人生的本质却是苦,我们需要信仰,才能自主自己的心,才能打破生死的束缚。”②丫头面对的最大困难是克服对死亡的恐惧,为引导其打破生死束缚,雪漠在书中多次提到信仰一词。信仰的价值究竟为何?雪漠认为,信仰能给灵魂带来清凉,是消解内心疼痛、克服生命消逝之苦的良药。
作为书信体小说,《爱不落下》的叙述者为准可靠叙述者③,在某种程度上作者雪漠、潜在叙述者、人物雪师是重合的,带着心灵传记与非虚构叙事的色彩。这带来小说精神意味的微妙性与多重性,为心灵对话提供了恰当的形式。叙述视点自然采用双内视点,即丫头与雪师以交流的双向性展开书信往来。书信体无疑具有复调性,对话的形式打破了精神独断,营造出倾听与共生的对话氛围。在书信的跨时空对话中,丫头向雪师寻求帮助,雪师提出信仰能拯救人生,如此,丫头在精神对话的召唤下,其主体性与对现实的参与感被唤醒。同时,通信一方也为现实中的作者,故雪漠在写信时,内心已有隐含读者的存在,看见了万千隐藏在书信扉页上渴望获得信仰、求知人生哲学的眼睛。该书文体虽乏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具体情节,但其生活化情节与人物的真实性心境却能切实打动读者,将读者与书中人物联结,引发灵魂的共鸣。且丫头每次与雪师通完信,皆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读者面前,给予读者审美新鲜感。人物、作者、读者通过书信体这一叙事结构,围绕死亡、童年、故乡、婚姻的人生哲学展开跨时空交流,在灵魂思辨中用信仰治愈苦痛。
小说中丫头将死亡喻为自身的影子,她面对死亡的心境处于充满对立性张力的矛盾场中,一方面疾病所带来的真实苦痛使其畏惧死亡,一方面又真切感受到死亡是个体必须经历的。雪漠凭借癌症病人对永恒死亡命题的矛盾感受,书写出丫头真实、立体的灵魂。“这几年的人生就像奇迹,就像做梦,不是真的。不过,如果没有信仰,这对我来说就真的是天方夜谭了。”①诚如丫头所言,书信往来间,引导丫头性格变得丰富、充满变化的,即是带丫头走出内心苦难的信仰。如此,信仰在书信交流中抚慰了丫头焦虑的内心,多面性格才真正展平向多处流淌开去。雪漠在书中多次坦言人的灵魂情感都是相似的,当一个人痛苦时,世上总有另一个人或一群人,品尝着类似的感受。雪师担任树洞的角色,使得丫头与读者能在与其的书信交流中展开灵魂的自我对话,对现代人的精神进行反思。雪师对丫头说:“你虽然能从我的心中得到力量,缓解心灵的痛苦,但我只是一盏灯,一个火炉,只能提供光明和温暖,真正为你解除痛苦的,还是你自己,是你那颗有信仰的心。”②这也是雪漠想对读者所说的,只有拥有信仰,方能在物欲横流中得到解脱,得到真正的救赎。《爱不落下》对话性的文体特征为众生提供了灵魂相互救赎的平台,开拓了多向循环的灵魂救赎。既然不存在真正的孤独,同一的众生灵魂便可依靠信仰来改变孤独带来的痛苦,在相互舔舐中对欲望、死亡等人生母题展开最终的和解。
二、向死而生:寻求解脱的源动力
作为该书最主要的叙事资源,死亡是提出信仰命题的直接来源。雪师认为信仰是人面对死亡时寻求的另一种可能:“人生中最大的苦,恐怕就是死亡了。如果没有更高的智慧观照,人根本无法面对这种痛苦。”③信仰作为更高的人生智慧,成为人面对死亡痛苦的精神支撑。丫头正处于疾病与死亡的泥沼中,雪师以清晰的逻辑告知丫头信仰的来源,即人若从死亡中寻求解脱,终走向信仰。信仰成为人从死亡中解脱的唯一途径,丫头对信仰的追求亦从生命哲学与死亡哲思中起悟。
作为个体的人,从海德格尔存在论的角度来看,丫头这一“此在”对待死亡的态度体现了生存的复杂性。海德格尔认为:“从存在者层次上来看,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这个存在者在它的存在中与这个存在本身发生交涉。”④人作为主动、有所作为的存在者,并不是被动地接受存在,而是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并不断地发问。丫头对死亡的不断发问,充满了犹豫与焦虑。得知患癌后,她从死亡尚远者变为死亡迫临者,开始陷入彻底的死亡焦虑。虽然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死亡并不可怕,但体重减轻半分都会让其恐惧不已,发觉连对死亡的生理恐惧都无法克服。傅伟勋认为“宗教”对死亡具有救济功能:“这里所说的‘宗教’,并非指传统以来的制度化宗教,而是指与实存主体的生死态度以及终极关怀有关的高度精神性或宗教性,纯属个人的精神需求。”⑤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在不具备充分死亡教育的前提下,利用高度精神性的“宗教”实现对主体的终极关怀至关重要。信仰即是“宗教”的集中表现形式,拥有信仰就能获得生死的终极意义,真正做到向死而生。死亡作为对生存的威胁,是人出生即承担的存在方式,故抛却死亡焦虑,最佳方式为将死亡的地位与生存等同,享受信仰带来的精神收获。因此,丫头在宗教性信仰的引领下逐渐发现,生存是一件很美的事,若能在死亡面前改变生活态度、自我救赎,就能摆脱灵魂挣扎的苦痛。学会积极面对死亡前的现世生活,往往能比无为赴死获得更大自由。医生给丫头生命判的最终期限仅为数月,而她通过在精神层面解脱于死亡,将生命延长了整整五年。
雪漠以文学带来灵魂的清凉,生命的价值意义往往与其文学相契合,使他的作品成为透彻的生命哲学。在雪漠小说中,随处可见死亡的画面,听到死亡的声息,充斥黑色凝重之感。人对动物的猎杀、人的生老病死,在雪漠前期西部小说中多围绕死亡事件而展开具体叙述。《爱不落下》的笔墨却更多地放在与死亡共处的过程上,而不是死亡本身。小说中的死亡情愫不再通过具体叙事素材带动空间运转,而是退却至背景处,升华到精神层面,维持与前期西部小说的精神联系。雪漠对死亡的执着,成为其西部小说的精神线索,自然、疾病、愚昧、贫穷等造成的死亡皆依托深刻的死亡情结展开。《爱不落下》中,雪漠欲通过癌症病人面对死亡、对抗死亡并超越死亡的故事,来唤起众生鼓足勇气,走出死亡魔咒。而走出死亡的哨音,则是信仰的召唤。信仰代替了雪漠以往西部长篇小说中人物对死亡的思索,成为超越死亡的新载体。放下人世贪念,信仰成为向死而生的源动力,雪漠以死观生的生命哲学找到了新的栖息之地。
三、大善大爱的人生美学
书信往来间,雪师携丫头跳出死亡,提出信仰的精神内核。“人类一直想传递的,其实就是一份大善和大美,这份善美足以滋养生命,让人真正地活着。”①信仰带来的灵魂清凉,便是雪漠所挖掘的大善大爱。若言信仰类似于佛教的以死观生,其终极价值却不是回归死亡来思考活着,而是以真、善、美的人间大爱来融化和超越死亡。承载大善大爱的信仰是向死而生的唯一动力,故该书名为“爱不落下”,意在向众生揭示生命哲学下的永恒精神价值。
雪漠在《爱不落下》中并没有放弃书写宗教文化精神。在丫头写给雪师的第一封信中,其就引用了雪师赠予其的佛教偈语;丫头多番提出对圣地的向往,坦言想象中的圣地开满格桑花、充斥着梵音,观音用微笑召唤她;雪师认为佛陀见到死亡才产生出离心,故放弃一切去修行参透生命的秘密。而雪漠所探讨信仰的终极价值却不是皈依宗教,而是彻悟大善大爱的人生美学。诚如雷达评价《白虎关》所言:“他讲的是人要有信仰,人要有精神,这是雪漠非常好的地方,他渗透了宗教意识和宗教精神。”②雪漠在《爱不落下》中承继了自身对宗教精神的透悟,将宗教精神引渡到普遍的信仰维度,并落地至真善美的人生美学层面。然而信仰并不是只有大善大爱的归途,更多集中于现实生活的来途来处,让读者明白,超越死亡的信仰栖息于触手可及的亲情、故乡、西部文化等现实环境中。面对亲情,丫头自然而然地爱她的家人,却因灰暗的原生家庭环境,对他们多多少少存在恨意。特别是对父亲,从小承受他的冷暴力与行为暴力,丫头迫不及待想要逃离他。但当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后,却又时常因自己不正视这份亲情而感到愧疚。在追求信仰的过程中,丫头从非功利性的信仰中得到了自我牺牲的力量。“自我牺牲是非功利性的自我选择。”①区别于有实现功利目的之可能的牺牲,自我牺牲源于没有利益目的的道德行为,但在此过程中能抵达自我实现与爱的终极目标。超越个人理性,亲情触发了丫头自我牺牲的道德选择。当丫头有意追求信仰后,正面的自我牺牲在家庭关系中跳出了生命的难度,她意识到,血缘亲情的爱所赋予她的信仰,也正是她超越死亡、享受余生的武器。罹患舌癌,面临死亡,丫头不愿对家庭抱着畸形的态度死去,心变得软下来。她逐渐意识到,因血缘关系割舍不断的家人始终是信仰的来源、救赎的勇气。在追求信仰的过程中,丫头学会了在道德上自我牺牲,即接纳、放下家庭给她带来的痛楚,将心比心地体会家人的不易与爱。对家人的亏欠涌上心头后,愧疚感充斥了丫头的内心,“在剩下的岁月里为家人做些什么”,成为她的内心诘问。而这一独白实现的基础,即是看清过去的罪恶,好好地报答珍爱自己的人。这一大善大爱的人生美学,更从家庭延展至生命中对自己无条件奉献的人。故家庭不仅成为丫头人生信仰的栖息地,更是其发挥信仰力量的出发点。
丫头信仰的表现形式——大善大爱,给读者带来了灵魂的清凉。作为在西北成长起来的作家,雪漠骨子里即带有大漠慷慨、包容的文化记忆。创作主体的文学经验往往受本籍文化的影响:“‘本籍’文化就是指作家童年成长之地的地域文化,是作家的‘文化母体’,培育了作家基本的文化心理结构。”②西北的土地,滋养了雪漠对西部生活及文化的眷恋与热爱,他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文字中都充斥着浓郁西部气息,把西部文化作为“给灵魂带来清凉”的精神资源。《爱不落下》中,西部文化仍作为心理机制影响雪漠创作,直接的西部书写却不见踪影,西部生活隐退到雪师书信不经意的娓娓道来中,化身信仰的寄居之地。原生态的乡土叙事隐藏于雪师所述的凉州生活中,秉持着生活流的摹写习惯,雪师在劝慰丫头时引入西部的日常生活与文化。虽是在书信中展开叙述,且没有细节化、形象化的特意描绘,但西北朴素、爽朗的民风呼之欲出。雪师常提到西部人对于死亡的看法,西部人不觉得人死了就消失,他们认为亲人死后,依然生活在自己身边,只是自己看不见而已。故在他们眼中,生命并不是静止有限的,而是流转无限的,如此对生死的豁达,亦为信仰提供了出生之所,使得大善大爱在西部文化中得以寻觅、安息。
四、“放下、接纳、自主”的人生哲学
信仰超越宗教境界,成为人文境界。除了承载大善大爱的人生美学外,更离不开其深处蕴藏的放下、接纳、自主的人生哲学。大善大爱若是天上星空,人生哲学则是脚下大地。在人情社会中生存的人成长到一定程度,终究要回到人群。“作为一种生活理念,人情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具有重大的作用,是人们判断和决定自己与周围其他人发生互动交往、建立相互关系的一个重要的依据和基准。”①人情是人生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把握好人情的社会行为规范,无疑能为人的社会交往提供指导,从而更笃实地在人生大地上行走。如何专注地在大地上行走的同时仰望星空,成为雪师带领丫头所追寻的信仰的终极秘密。针对“人为什么要在大地上行走”,雪漠提出了四点缘由:一是在人群里,人可以将自己学到的东西贡献出来,赋予学习以意义;二是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了解世界与他人的心,了解为什么有痛苦、孤独等心理状态的存在;三是在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与善意时,学会珍视人生的一切美好;四是在与人交往发生冲突时,了解自身局限后完善自己②。人的心灵,便是在为人处世中锻造出来的,获得放下、接纳、自主的人生态度,便可将人生历练变得饱满、轻盈、无悔。
在《爱不落下》中,雪漠孜孜不倦地探求生命的延展,这种诗意的理想在信仰的追求中得以实现。身体作为原始的感知媒介连接着人与世界,更以情感与认知的综合性,拓展着生命存在的边界。“身体是我们使用媒介的源初,抑或是身体是媒介性结构的源初。”③作为源初性媒介而存在的身体,在其知觉场内承载着主体意识与客观存在的意义,人在身体的感知中才能正确地认识世界、审视自身。故打开人的身体,使人的本真存在向外界敞开,方能打开世界的媒介通道,获得生命的最高价值。这正是雪漠提出“放下、接纳、自主”人生哲学的由来。小说中雪师如同一位哲学家,带丫头等众生不断开发诗性智慧,最终超越死亡,达成诗意的栖居。雪师认为,面对痛苦,若将自己封闭起来,看似不与人接触会少了痛苦,其实封闭自己后心中依靠的只有自己,无人帮助理解自身,与世界便完全割离。逃避差异与冲突,成为对另一种思维与生活的完全拒绝,自我保护成为隔离外部世界的黑暗屏障。“封闭的世界里没有解脱,也没有乌托邦,真正的天堂是接纳和放下。”④只有学会放下欲望、接纳不完美、自主寻求生活宁静,方能真正探索外部世界,实现内外融合的动态平衡。当信仰抽象的人生美学与信念落地到现世人生哲学中,迷茫痛苦的众生对待死亡、痛苦、孤独,便有了出路。
雪漠的故乡在凉州(今甘肃武威),地处受藏传佛教影响深远的大西北,生性敏感的他亦长期浸润于西北的文化传统之中。佛教因缘生法理论讲究六道轮回,即人及众生并非仅有一次生死,而是有前世、后世乃至生生世世,绝大多数皆在生死中流转,依众生所具善恶之业的多少,而轮回于六道。蕴含生命哲学的轮回观念在《爱不落下》中不停地进行建构演绎。“在无尽的恍惚中,你看到了傻傻等待的自己,你已在望夫崖上伫立了千年。你可知道,那个承诺过回来的人,早已忘了当年的誓约,将所有的诺言都遗落在轮回的风中?”①在诗意的劝慰中,雪漠强调人生轮回不过是幻戏一场,重要的是把握人生过程。无止息的生死轮回代表着无结果,虚幻往复中万物终将回到原点。回到信仰的出发点,人从死亡中解脱走向信仰,并不代表着人可以避免物理死亡。可见信仰重的是过程,不是结果。雪漠化身精神导师,在生死流转的永恒轮回命运前奋力一掷,劝慰丫头及万千受众珍惜当下,不要一辈子在“失望、鼓起勇气、期待、再失望”的轮回中度过。既不能完全自主逃避眼前世界,又不能完全迎合他人,真正地融入是放下、接纳、自主。雪漠充分吸收了儒道佛人生哲学的精华,提出这三大法门。庄子讲“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强调跳出自我为中心的人生定位,回到与自然和谐的位置。雪漠也强调回归和融入客观世界,抛却与自我的对立争斗,放下人本身所带有的欲望、执念等自我因素。孔子讲“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意为做人须带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接纳自身不足方能坦然面对各种际遇。与儒家不谋而合,雪漠所提倡的接纳,即学会接纳不完美的自身,通过接纳融入眼前的世界,而不是一味地追逐完美,或是作出无谓妥协。信仰背后蕴含“放下、接纳、自主”的人生哲学,难度似爬阶梯,人格亦将逐步升华。当人放下自身的执念,破除欲望的干扰,学会接纳不完美的自己时,才能自主享受人生的每一个当下瞬间,才会发现真诚的自己是饱满的,灵魂与心灵皆是饱满的。如此,便抵达了禅宗所追求的精神绝对自由,在轮回因果中得到充分的独立与自由。轮回并不可怕,悲伤与不断失望的轮回才使人畏惧,延伸至人生哲学,便有了“放下、接纳、自主”三大人生态度,用秉持信仰的过程所具有的魅力来反抗痛苦轮回的命运,拯救现代人失望与跌落的灵魂。
死亡代表着个体的物质终结,动物性死亡仅仅止于生理活着的意义,唯人类对自我的生物学肉身具有超越性。伽达默尔说过:“人性特征在于人能构建思索超越其自身在世上生存的能力,即想到死。”②人具有超越自身生存的能力,因此仅有人能够在对死亡的终极思考中获得生命转圜的一线光亮,向存在的澄明之境敞开。人作为“此在”,面对死亡多有恐惧情绪,如何消灭恐惧,学会与死亡共处,是《爱不落下》给予我们的答案。走出死亡,最好的方式是寻求信仰,雪漠如同一位精神导师,带领丫头与众生审视自身、叩问信仰的终极价值。在与遭受厄运的人们展开跨时空灵魂的交流思辨中,信仰搭出桥梁引渡焦躁不安的灵魂。面对死亡焦虑时,信仰成为超越死亡的源动力,落实到为人处世,化作大善大爱的人生美学与放下、接纳、自主的人生哲学,给予普通人捍卫尊严、享受生命的勇气。《爱不落下》的信仰之旅不是玄虚的宗教教义,而是雪漠基于现代人的现实困境总结的身心修炼之途。将复杂、多面的个体情感袒露,以缓缓道来的书信体形式带领众生一步步拯救自己、超越死亡,是雪漠给予读者最美好的精神矿藏。
——刊于《华夏文化论坛》.2023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晏杰雄,男,文学博士,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杨倩瑜,女,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