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声(小小说)
何羽
二十多年前,我高考落榜,几经辗转,到了一个破庙改建的山区学校代课,做美术老师。那时,我不知道出路在哪里,也没有人告诉我方向,每天马马虎虎应付着上课,课余自学书画,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年。
有一天,好友阿萍拿着大红请柬,喜气洋洋来找我:她要结婚了,对象是现任夏市长的小弟。天哪,阿萍竟然与市长攀上了亲戚!我心里暗暗惊叹,我第一次懂得了美貌的力量,足以让出身农家的姑娘平地跃上高枝。
我如约来到县城的酒店,参加阿萍的婚礼。我被迎宾安排在大厅里坐等。正无聊时,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大家纷纷站了起来。新郎新娘走进来的,是我以前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夏市长。他与电视上一模一样,中等身材,深色西装,黑皮鞋油光发亮,头发抹了发蜡,纹丝不乱,他微笑着,与大家挥手、点头示意,然后走进包厢里,再也不见出来。
过了几个月,一个周六的下午,阿萍突然来电话,让我带上一些自己平时的字画去见夏市长。阿萍急切地说,“今天难得大哥在家吃晚饭,有点空,你赶紧过来。”“什么事啊?”“好事!唉呀,别问这么多了,你赶紧过来。”我匆匆抱起几卷字画,赶到县城的约定地点。阿萍带着几分得意又神秘的口吻,压低了嗓门说,“市政府办公室缺一个写字画画的人,我向大哥推荐了你,大哥说要看看你的作品。”“这……,我行吗?”“大哥说行就行!”
我跟着阿萍的快步,来到夏市长家中。他家餐桌上摆着几样家常菜,见我们来了,他略吃了几口就说好了,起身接过我的字画,铺到书桌上,俯身细细地看。看了一会儿,他点点头,说,“看得出来,你是下功夫学过的。……会电脑打字吗?”我感到嗓子干,发不出声音,刚想说“不会”,阿萍碰了一下我,我抬头看她,她冲我直点头。我咳了一声,答道,“会的。”“那就好,一周后你来报到。办公室今年还没有秘书的编制,你先以打字员的身份进来,好好努力,争取转正。”他卷好字画,交还给我,再送我和阿萍走到门口。我竟然紧张地对他说了一声:“您慢走。”“好,好。”他挥挥手。
下了楼梯,我长舒了一口气,阿萍又笑又嗔,“你呀,平时伶牙俐齿,怎么关键时候,都不会说话了呢?”“我哪见过这么大的官啊。”“我说嘛,大哥说行就行!”“我都愁死了,刚才他问我打字会不会,你让我答应下来,我就答应下来了,现在怎么办?我真的不会……”“你不会现学啊?!”“就一周时间?”“就一周!”我咬咬牙。当晚我买了一台打字机,对着说明书,学。
我请了病假,关在家里不出门,每个手指上都标注相应的笔划,没日没夜地练习五笔输入法,连饭菜都是老妈端上楼来的。熬了七天,眼睛都红了。终于,一周过后,我到市政府办公室报到的时候,打字已经打得很快了。
上世纪90年代,港台影视圈兴起类似“戏说历史”的片子,对中国经典传统故事进行颠覆式的改编。我看了一部《新梁祝》,认为恶俗不堪,就写了一篇评论发表在当地报纸上。发表当天,我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我一看,尾号四个“1”,是夏市长的电话,他让我马上过去。我当时不知什么事,小心翼翼地到了他办公室。他指着办公桌上铺开的一张报纸说,“你这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很好!影视圈这股歪风邪气,是该批评的!”然后就问起我的近况,他希望我在完成打字工作的同时,坚持学习,坚持写作,一有编制就会把我调到文秘岗位。那时我年轻,不懂人情世故,也没沾染上社会习气,我甚至都没有想到应当给夏市长送礼之类的表示感谢。
不久,当地报社招聘记者,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报名参加考试,居然考进了。我不好意思、也不敢跟夏市长说,也没跟同事提,就悄悄地“溜”出了市政府机关到报社上班。我只告诉了阿萍。阿萍转告了夏市长,带回来夏市长一句话,“去报社也好,但怎么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呢?”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老老实实对阿萍说,“我不敢打扰他。”
在报社,有时我也被派去采访市政府会议活动,常看到夏市长端坐在灯光聚焦、鲜花簇拥的主席台上,在骤雨般的掌声里发表讲话或结束讲话。每次掌声响起,他脸上总会显露出浓浓的笑意。有时,他也会让阿萍传话,指出我那篇文章写得好,那篇写得不足。知道夏市长也在看我的文章,我更加投入地工作,年年“先进”,拿下了几个省里的好稿奖,还在职考上了大学。但我觉得,这些远远不够。我憋着一股劲,希望自己干出更大的成绩来,再找机会当面向夏市长致谢!
直到有一天,县城风传一个消息:夏市长出车祸了,重伤。我第一时间向阿萍证实,电话那头,她哽咽着告诉我:夏市长到一个僻远村子视察,返回已是夜里,为了节省时间,车子开上了未竣工的高速路,夜色中与一辆工程车相撞,头部重创,一直昏迷,还在抢救。
此后,我陆陆续续从阿萍那边得到夏市长的各种消息,好消息是夏市长转到上海治疗,终于醒过来了,坏消息是他已成植物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看到别人鼓掌时,才有点意识。
带着歉疚的心情,我专程到上海探视。
我找到了病房,夏市长并没有在房间。护士说,他被护工推出去了。当天碰巧现任市长及其随从也来探望,与我一起在病房门口等着。一会儿,有辆轮椅从大门进来了。轮椅上坐着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蓝白条子的病号服,头发稀疏、散乱。站在我旁边的市长随从说,“他来了。”轮椅靠近了,真的是夏市长,他胖了好多。我蹲下来,扶着轮椅,轻轻地说,“夏市长,我来看您了。”他两眼空洞地直视前方,面无表情,好像身边并没有人。我稍微提高了声音,说,“夏市长,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帮助。”护工摇摇头,“他呀,谁都不认识。”护工用双手捧住夏市长的脖子转过来,让他朝向我们,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那随从戏笑着问现任市长,“怎么样,来一个?”现任市长笑着点点头。那随从高声喊道:“让我们热烈欢迎夏市长讲话。”辟里叭啦一通鼓掌,掌声里,夏市长呵呵呵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