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宁海,还有个叫“十里红妆”的所在,它是民间博物馆,收藏一些跟闺房有关的物件。但收藏之富,为我所仅见,真叫我眼界大开。生于穷乡,长于僻壤的我,从来不曾看过那么多跟闺阁有关的稀罕。
且不说那轿及一长溜望一眼也心惊的陪嫁是西部不曾有的。就连那名儿,我一听就头疼,一是多,二是奇,一溜眼,头晕目胘呢。所以,至今想来,虽能回忆“稀罕”之丰,而不能如数家珍般道其名姓。
先说那床,雕梁绣柱,精美至极。有个叫“玉燕投怀千工床”的,据说雕了三年多,故以千工名之。还有“竹夫人”、春宫床、春凳等。说实话,那玩艺,虽在书上老见名字,其真容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宁海嫁女,嫁妆极多,衣物用具,大多齐备。到婆家后,甚至可以成为“独立王国”,连日后娘家来人,新娘也备有“客床”,不用婆家之物。因为女子经济独立,拥有其嫁妆之所有权和支配权,夫家无权动其一根针,其经济基础便决定了上层建筑,故其地位也高,丈夫尊其为“内客”。一个“客”字,有举案其眉之神韵。
而同时代的凉州,又是何种状况呢?母亲老谈她当初之新婚轶事:进门三日里,家中尚有薄被两床,白毡一条。三日一过,白毡不翼而飞,被子也换成破褐子。一问,才知那被子和毡,都是向村里殷实人家借的。同时借的,还有父亲身上的毛兰褂子、桌子、凳子等。三天一过,家徒四壁,连那芨芨制的席子,也到处是烧开的窟窿。直到我懂事时,家中也只有一床被子,七口人盖,人摆成扇状,才能勉强扯来点遮身的布缕。但更多的时候,我总是被冻醒,上身冰凉似覆冰,身下却烫得如置火上。母亲为补被子之亏,总是扫来些落叶,晒些牛粪,用来填炕。许多个夜里,母亲总要大呼小叫地吵醒我。原来,那烧红的炕面子已点燃了芨芨席子,有时连被子也会被点燃。席子上于是布满了许许多多的黑洞。那洞之大小,刚好能容下一个屁股。怕被芨芨硌疼的我,总是将屁股安入那洞中入睡。怪的是,总能引燃席子的火炕,却从来没烫伤过我。――我何曾知道,这世上还有叫人雕上三年的“千工床”。
在“十里红妆”,《上海文学》徐大隆先生指着床前一个精美到极致的柜子考我:“这是干啥的?”我猜了许多,他都摇头。后来,他才告诉我,那是放马桶的。我当然不信。揭开那柜,见另有机关,亦精美,其中果然有马桶。这不由我不叹。我的家乡是不用马桶的,就算在大雪天,我也能从火炕中光脚跳入雪中,用尿珠在雪中画几个童话般的图案,再打几个寒噤后,才窜回屋里。我当然想不出,撒尿还用得着那么精致的桶和那么精美的柜。真是“气”煞我也!
至于“内客”待遇,凉州女人是想都不敢想的。凉州女人出嫁,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嫁妆。当代稍有不同,略有陪嫁,但那多是婆家的钱买的。所以,从本质上说,凉州女人是叫人“买”来的。那“买”的价码,随时代而变化:年成好时,价码高些,现在已达万元以上;年成差时,一升谷子,几辫蒜,就能换来一个“婆姨”。无论价码多少,那实质仍是买。凉州男人于是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老见一些蠢汉将灵丝丝的女人打得惨不忍睹。某夜,我在凉州街头见一大汉,正打妻子。他耳光曳风,皮鞋飞踢,再揪了妻的头发,拖了,捞地上走。这样一调教,多么心高气傲的女人,也从此低眉垂首地认命了。我曾在《凉州与凉州人》中谈到过凉州女人,她们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和妻子,多从一而终,极少有甘愿当“二奶”和“情人”者,但因其“买”的本质,却变成任打任骂的“驴”了。
这是很可悲的。
《大漠祭》出版后,上海请我的父母游过上海杭州等地,不善言辞的父亲只是笑,而母亲,则一声声说:“叫盆盆子下扣了一辈子”。她是死也想不到世上竟有那么美的风景。同样,她是死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宁海那样享受“十里红妆”的“内客”们。我一介绍,她便惊叹。但要知道,我笨拙的嘴,是死活也形容不出那“千工床”之美的。要是母亲见了,怕是连舌头也会咂飞的。
在“十里红妆”里,我真替凉州女子感到了悲哀。同是女人,生活给于她们的,除了风沙的袭击,便是黄土的吞食,再就是丈夫的拳脚和生活的各类重压。她们是死活也想不到宁海那“十里红妆”般的享受的。但我想,最应该令她们羡慕的,应该是那种“内客”的待遇,应该是将女人也当成人的一种尊重。也幸好,她们也像我的母亲一样,被“盆盆子”下扣了一辈子。她们定然也认为世上女人也像她们一样,所以她们坦然承受着一切,身遭苦难而又能认命。她们只将希望的目光瞄准儿女,巴望着儿女成人之后,她们能享几天福。虽然她们“巴望”了千年,也不曾将女人的命运“巴望”出新的起色,但她们仍会“巴望”下去。
因为那“巴望”本身,已成为活着的唯一理由。
――2005年12月8日完稿于凉州红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