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寺前的草地上,聚了许多人。族长正在吆喝,久爷爷正和一群娃儿玩羊骨游戏,一娃儿耍赖,久爷爷大哭。这久爷爷,形似乞丐,时哭时笑,疯疯癫颠,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谁都可以欺负他,只有舅舅待他很恭敬。旁边,有个黄头发洋人,正看游戏。他叫约翰,是几年前来传教的,被人驱打过几次,也没离开。村人眼里,他和久爷爷是一路货色。
见舅舅来,族长远远地招呼。舅舅摆摆手,择个僻静处坐下,族长支使人来请,舅舅不去。行完这礼节后,族长也不去管他,他巴不得这样。琼知道对这号事,舅舅并不热心,也懒得出头露面,但这打冤家,是金刚家全族的事,受金刚家的供养,不来也说不过去。前几次打冤家,金刚家输了,明王家人多势众,打伤了这边几人,其中一个伤势过重,得破伤风死了。幸好有谝子,时时趁对方不备,带人掠过百十只羊来,才算为金刚家争回些面子。
久爷爷抢个羊骨拐跑了,几个娃儿去追。那疯子行覆不稳,一跤跌倒,磕出一嘴血来,又大哭了。人们哈哈大笑,注意力都从族长转向疯子。族长气极,吼几声,娃儿们四散而逃,久爷爷却大哭不止。
宽三过去,踢他一脚,喝道:“哭啥?”久爷爷的声音愈发高亢,竟窜入云里了。
“苦呀,苦呀。”他边哭边叫。
“苦啥?”一人问。
久爷爷抹把鼻涕,叫:“苦海无边呀。”
“开会,开会。”族长吼,宽三带几人过去,往久爷爷嘴里塞把草,塞住嚎叫,拖向远处。久爷爷吐去青草,手舞足蹈,嚎哭而去。那叫声,却不因人的远去而减弱,一声厉似一声,声声扎心。
约翰说:“就是,都是兄弟,要爱呢。”待了几年,他的本地话似模似样了,“要爱仇人。”
宽三叫:“爱个屌。再嚷嚷,给你也塞把草。”洋人划个十字,暖暖地笑。
族长分配各家各户,准备武器。火枪要求每家一支――上回,就吃了火枪少的亏。抛石器,一人一个,有时火枪反不如抛石器方便;砍刀棍棒都要齐备;再叫各家出两块大洋,要到县里去打官司。这官司,打几百年了,忽而你胜,忽而我胜,随银子多少而定。明知这官司扯蛋,也不得不打。不然一判对方胜,那官家的兵呀将呀就会帮对方。
按说,这号事,谝子该出头的,可他说,狗咬狗一嘴毛。打冤家时,穷人也是冤家,不好。天下穷汉是朋友。不过,在针对明王家的大户时,他却踊跃的紧,不待族人催促,时时窜了去,留下一路威风。
约翰过来,对舅舅说:“吴师傅,这号事,你该管管,大家都是兄弟。”
舅舅笑道:“你叫我也当疯子?有一个就成了。”又说:“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也一样。”
约翰叹息道:“就是。你的思维超强一年,叫先驱;超前五年,是圣人;超前十年,就成疯子了;超前百年,必是妖魔无异。”
舅舅说:“你那经,我看了。那人,也是菩萨。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说。一有人,我就会说,你传的是邪教。”
“为啥?”约翰问。
“谁都需要我这样说――要是我不想成妖魔的话。我明白,你的博爱,我们叫慈悲……可我不能说。你传了几人?”
约翰苦笑道:“三人。”
“不错了,”舅舅叹息道,“难为你了,到这儿来传教,亏你们想得出。”
宽三远远喊:“吴师傅,你和那妖魔说啥?”
舅舅低声说:“瞧,再说,我也变妖了。”大声说:“妖魔也是众生,我在度他。”约翰默默地走开。
久爷爷的声音却仍在耳旁炸响:“苦呀!苦呀!”
——摘自《西夏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