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歌手向紫晓讲述了那个月夜里母狗的嚎哭留在他心头的震撼。从来没有感受过母爱的他,在那个模糊的月色里看到了一个母亲。在他的幻觉里,她就是他的母亲。记得爹老讲他的母亲。在父亲的讲述里,母亲是个瘦瘦的干瘪女人,常年的劳作损害了她的健康。当母亲怀了他时,日子仍然很紧巴,父亲偷了狗给她补身子,就是说,他在母亲的腹中时,就开始了吃狗肉。因为狗肉的滋养,他变得健康无比。他像肿瘤一样在他妈的肚中发酵着。他说,定然是他迅速长大的体积造成了母亲后来的死亡。这当然有可能。因为根据狗王对母亲死亡的描述,她似乎是死于大出血。凉州有许多这样的死者,血腥鬼便成为当地最可怕的厉鬼。但狗王似乎不必为母亲的死亡负责,没人要求一个腹中的孩子去承担他不能承担的责任。
母亲的死成为黑歌手一生摆脱不了的原罪,他成了凉州人眼中不吉祥的人。在幼年时,村里娃儿就骂他“克娘娃”,一见他,娃儿们就一惊一乍地叫,提醒他那个梦魇般的事实。没人跟他玩,没人告诉他世上还有一种叫母爱的东西。只有山中弘化寺的老喇嘛不嫌他,教他识字,教他读那些他不明含意的经文。为了排遣寂寞,他囫囵吞枣地记下了许多经。在许多个夜里,当夜里的蛙声吵醒熟睡的他后,他就望着天上哗哗哗翻着波浪的银河,诵那些他似懂非懂的文字。虽然老喇嘛也陆续告诉了他那些经文的含意,但真正意义上的消化,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一天夜里,老喇嘛将他叫到床头,说他要回娑萨朗了。老喇嘛告诉了他跟奶格玛大手印瑜伽的因缘,并将类似于衣钵的东西传给了他,还给他灌了顶,向他讲述了一种叫“奶格五金法”的密法。他似懂非懂,但囫囵吞枣般记下了老和尚的话——多年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了那些话的含意。次日,等前来批斗的红卫兵拥进山门之前,老喇嘛就死了。此后,人们就拆了弘化寺,用拆下的木料修了学校的教室。
狗王心头抹不去的经文并没消去他的杀气,可见那种鹦鹉学舌般的念经根本改变不了心。虽然在静的极致里,狗王心头仍会滚过一串串流畅的经文,但那些狗并没有改变自己成为粪便的命运。在父亲死亡之前,狗王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跟吸食海洛因会上瘾一样,狗肉成为他生命的另一种难以解除的瘾。闻到狗肉香,神仙也跳墙,狗王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吃肉的。在他眼中,狗根本不是生命,仅仅是食物而已。他眼中的世界,只有大狗、小狗、老狗、少狗、煮狗肉、炒狗肉等等。
父亲死后,狗王心中多了仇恨。父亲进狱是为了替换儿子,是为了替弄死了别人的狗的儿子承担责任。他一路路追溯上去,发现造成他父亲死亡的原因还是跟狗有关。要不是土皇帝的狗狗仗人势,他也犯不着打抱不平。是那些狗和连狗也不如的人,使他失去了人世上唯一的亲人。自那以后,一见到狗,他就想到了死去的父亲。他的杀狗,不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他在用杀狗这样一种方式宣泄自己心头的仇恨。
直到那个月夜里,他听到了狗母亲的嚎哭。
紫晓说,直到那夜,他才发现,狗也是母亲。
紫晓说,那改变了狗王命运的第三种说法其实也发生在那夜。在某个恍惚里,狗王发现身前身后围了无数的狗,它们似乎是死去的狗们的灵魂。狗魂们一起涌了来,围了狗王嚎哭,直到他发愿不再杀狗才忽然消失不见。
紫晓说,狗王真的看到了那一晕晕水波样围着他的狗,它们都在嚎哭。它们都是母亲,都发出跟那条寻崽的母狗一样的哭声。那情形,是他在被第一条母亲狗的哭声弄出了心头的巨大震撼后出现的。记得他流了泪。狗王是从不流泪的,他甚至在见到父亲的骨灰盒时,也没流泪。但那夜,他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温暖涌出了眼睑,他坚硬的心就是那时被融化的。他看到了不远处月光下的黑影,黑影很瘦小,跟父亲讲过的他妈一样瘦小。他想不到那瘦小的黑影竟然能发出那样一种凄绝的声音,那声音很像狼嚎,袅袅升至空中,化为愁雾降下,就笼罩了狗王的天。他就在那种浓雾中流着泪。他恍恍惚惚地觉得,那嚎哭的母狗,明明是他的母亲呀。
从没见过母亲的狗王曾梦到过母亲,他梦到的母亲也很像狗,你当然可以理解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狗王多次听到母狗为了护崽发出的那种哀鸣,那是绝望无助却又柔到极致的声音。狗王想,要是他的母亲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发出那种声音。他梦中的母亲就发出过那种声音。那声音在他梦里激起了一晕晕温柔的波晕。醒来后,他还是久久地沉浸在那种境界中,直到次日清晨,后院狗骨头堆的腥臭才冲去了他心头所有的柔情。
朦胧月色中的母狗恍惚成了一点暗晕,但狗王还是看清了它。那形容,跟他梦到的母亲一样。只是梦中的母亲没有那样长嚎而已。狗王被一股巨大的柔情包裹着。他在那种感觉里泡了许久,待他醒过来时,他就发现四下里有无数的狗。他相信那真是狗,它们黑压压地朝着他哭。那哭声的质感很强,浪一样涌动着,像海潮冲刷着礁石一样冲刷着他。这种场景一直留在他心头。多年之后,当紫晓一直认为那是他的幻觉时,狗王还是说,不,那不是幻觉,那真是被我吃了的狗们的灵魂。
为了排遣那涌来的哭浪的挤压,狗王开始默诵老喇嘛教他的那些经文。
忽然,他感到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战栗。那个瞬间,他竟然明白了心中所有经文的含意。从此,他就会在一种善美旋律的裹挟下,唱出善美的歌。
紫晓说,此后,歌手就诞生了。
狗们对歌手的认可经历了相对漫长的过程。刚开始,他走向那一条条狗时,狗们仍会像以前那样伏卧战栗,他却只是摸了它们的头流泪。他像给人摩顶的活佛那样,抚摸着一只只战栗的狗头,向它们诉说着自己的忏悔。歌手的忏悔很有意思,他并没有说自己当初不该杀它们的同类,不,他没说那些话。他只是像当年老喇嘛待他时那样,用爱抚的目光抚摸着狗,然后轻缓地唱那些他已明白了含意的经文。就这样,他抚平了一条条狗的战栗。它们的目光由惊惧而渐渐安详。后来,所有见到他的狗都朝他摇起了尾巴。半个月过去,歌手周围就有了一大批追随者,它们前呼后拥着,呼啸而来,呼啸而去。
有时的夜里,歌手就跟狗们卧在一起。
他成了真正的狗王。
——摘自《西夏的苍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