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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斯特劳特:药 店

2019-08-18 17:5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伊丽莎白·斯特劳特 浏览:28802794

伊丽莎白·斯特劳特:  

译者 张芸

    亨利·基特里奇在邻镇做了多年的药剂师。曾经,他每天早上驱车上路,有时路上积雪,有时因下雨路面湿漉漉的。夏天时,在快驶出小镇的那段路边,树莓丛中爆出野红莓的新枝。然后,他就拐上了一条更为宽敞的大道,直通药店。即使现在退休了,他仍会很早醒来,怀念起清晨曾是他最爱的时光:世界仿佛只有他一人,身下传来车胎的轻微声响;阳光透过晨雾,右手边先是闪过一段短短的海湾,紧接着是高耸挺拔的松树;几乎每次,他都会稍许打开一点车窗,因为他喜爱松树的味道与空气中浓重的咸味。冬天时,他喜爱那凛冽的冷意。

  药店是一栋不起眼的两层小楼,毗邻另一栋建筑,那边是一家五金店和一家小杂货店,彼此独立。每天早晨,亨利把车停在楼后的大金属垃圾箱旁,从后门走进药店,开灯,调高暖气温度(夏天时则打开风扇),从保险柜中取出现金,放入收银机,打开前门,洗手,穿上白大褂。一切像一场愉悦的仪式,仿佛这家老店,连同店里满架子的牙膏、维生素片、化妆品、发饰,乃至缝纫针线、贺卡、红色橡胶热水袋和灌肠用具,都是他牢靠坚定恒久不变的伙伴。徜徉在药店带给他的安全感中,家中所有的不快,妻子经常夜起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所引起的不安,都像海岸线一般从他脑海中渐渐淡去。站在药店的后部,面对着抽屉和一排排药片,亨利很乐意听见电话铃响,很乐意看到梅里曼太太来取降压药,年迈的克利夫·莫特来买洋地黄,亦很乐意为蕾切尔·琼斯配安眠药(这女人的丈夫在孩子出世那晚跑了)。亨利天生是个听众,一周里会重复说好多遍“唉,听到这个我真难过”,抑或“呵,那可真了不起”。

  童年时,母亲管教他都是大呼小叫的,他曾两次目睹过母亲的精神崩溃,由此带来的无声的恐惧在内心深处折磨着他。因此,虽然鲜少发生,但一旦有顾客对价格发出微词,对A牌绷带或冰袋的质量不满,亨利都会竭尽所能快速给予解决。格兰杰太太是他多年的助手,丈夫是捕龙虾的渔夫,连带着她身上也染上了海洋微风的冰冷气息,不那么乐于取悦戒心重重的顾客。亨利不得不一边配药,一边竖着耳朵听,确保收银台后的她没有罔顾顾客的抱怨。这不止一次令他想起,他也是这样留意妻子奥丽芙的,不让她因为一项家庭作业或者一件未做的家务而对克里斯托弗过分苛责。他的注意力游移不定,无非是力求人人都能满意。当听到格兰杰太太提高嗓门时,他会从后面走出来,到店中央亲自与顾客交谈。除此以外,格兰杰太太的表现无可挑剔。不说三道四嚼舌头,库存管理得井井有条,几乎从来不请病假——这些都令亨利感激不已。一天夜里,她在睡梦中溘然去世,令亨利颇为震惊。他觉得自己负有部分责任,数年的并肩共事中,他或许忽略了某些可能出现的外显症状。没准提早给她开些药片、糖浆和注射剂,她就没事啦。

  亨利新雇了个女孩。“畏畏缩缩,”他的妻子说,“看上去像只老鼠。”

  丹尼丝·蒂博多,圆鼓鼓的双颊,一双小眼睛从棕色镜框的眼镜后面向外张望。“那也是只好老鼠,”亨利说,“一个机灵鬼。”

  “没有哪个机灵鬼连身子都站不直。”奥丽芙说。的确,丹尼丝窄窄的肩膀总是前倾,一副为某事道歉的样子。二十二岁的她刚从佛蒙特州立大学毕业,丈夫也叫亨利。第一次见到亨利·蒂博多时,亨利·基特里奇就被他自然流露的一股卓越气质吸引住了。这个年轻人活力充沛,体格健硕,炯炯有神的双眼映衬得那张正直朴实的面孔熠熠生辉。他是一名水管工,在舅舅的公司工作,和丹尼丝结婚已有一年。

  亨利提议请这对年轻夫妇来家里吃饭,奥丽芙说“没兴趣”,他就不再提起。那段时间,他的儿子,虽然还未显露出任何青春期的体征,脾气却突然变得沉郁暴躁,他的情绪仿佛释放到空气中的毒药。奥丽芙似乎也跟克里斯托弗一样变得反复无常,两人一会儿爆发激烈的冲突,一会儿又突然表现出相安无事的亲密,让摸不着头脑的亨利目瞪口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多余的局外人。

  然而,夏末的一天,向晚时分,太阳落到了云杉树后,亨利·基特里奇与蒂博多夫妇站在药店后门的停车场上聊天,两人转脸看他时的那种羞怯好奇的表情,令他想起多年前大学时代的自己。他深深地感受到与这对年轻夫妇共处的渴望,终于忍不住说:“哦,对了,奥丽芙和我想请你们改天来家里吃个晚饭。”

  他开车回家,经过高高的松树林,瞥见一闪而过的海湾,想到蒂博多夫妇此刻正驶在另一条路上,通往镇郊他们住的拖车。他脑中浮现出那辆舒适整洁(丹尼丝很爱干净)的拖车,幻想着他们会如何分享当天的见闻。丹尼丝可能会说:“他是个脾气随和的老板。”而亨利也许会说:“嗯,我挺喜欢那家伙的。”

  他把车驶进自家车道——其实那只是小山顶上的一块草坪,算不上车道——看见奥丽芙正在花园里忙碌。“嗨,奥丽芙。”他边喊边朝她走去,伸出双臂想拥抱她,却见她满脸阴郁,一股晦暗仿佛一个不肯走开的熟人盘绕在她左右。他告知蒂博多夫妇要来吃晚饭的事。“这是应有的礼数。”他说。

  奥丽芙擦去上唇的汗珠,转身拽起一把葱草。“那就这么着吧,总统阁下。”她说,“对您的厨子发号施令吧。”

  星期五晚上,蒂博多夫妇跟着亨利进了屋,年轻的亨利与奥丽芙握手。“真是个好地方。”他说,“有那么棒的海景。基特里奇先生说,这栋房子是你们俩亲手建起来的。”

  “没错,是我们自己建的。”

  克里斯托弗斜着身子瘫坐在桌旁,一副青春期少年无礼的模样。亨利·蒂博多问他是否在学校参加了什么体育活动,他完全不睬。亨利·基特里奇心中顿时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想吼这小子。在他看来,这种不礼貌的举止,泄露了基特里奇家中不该让人知道的某些龃龉。

  “在药店工作,”奥丽芙边说,边把一盘烤豆子放在丹尼丝面前,“就会知道镇上每个人的秘密。”她在丹尼丝对面坐下,把一瓶番茄酱推上前去,“所以必须学会守口如瓶。不过看起来你知道该怎么做。”

  “丹尼丝明白的。”亨利·基特里奇说。

  丹尼丝的丈夫接过茬儿:“哦,当然。你找不到比丹尼丝更值得信赖的人了。”

  “我相信你。”亨利说着递给他一篮小圆面包,接着又说,“还有,别客气,就叫我亨利吧。这是我最爱的名字之一。”丹尼丝轻轻一笑;她对他有好感,他看得出来。

  瘫坐一旁的克里斯托弗,在椅子里陷得更深了。

  亨利·蒂博多的双亲在内陆有座农场,于是,两位亨利讨论起了庄稼、豇豆,今夏雨水不足导致玉米不甜,以及如何侍弄出优质的芦笋苗床。

  亨利·基特里奇打翻了递给年轻亨利的番茄酱。“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奥丽芙嚷起来。番茄酱像浓稠的鲜血一般在橡木桌上淌开。亨利奋力去抓瓶子,反而使它摇摇晃晃地滚了起来。番茄酱沾到他的指尖,继而溅到了他的白衬衣上。

  “别管了,”奥丽芙起身喝令,“就那样吧,亨利。看在上帝的分上!”也许是因为在尖厉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亨利·蒂博多不由得往后一靠,满脸错愕。

  “天哪,看我搞得这一团糟。”亨利·基特里奇说。

  上甜点时,每人分到一只蓝碗,一勺香草冰激凌在中间打转。“香草味是我的最爱。”丹尼丝说。

  “是吗?”奥丽芙说。

  “也是我的。”亨利·基特里奇说。

  秋日来临,早晨的天色变得昏暗。直射的阳光照进药店,只有短短的片刻。之后,太阳就绕到楼背后去了,店里全赖顶灯照明。亨利站在后面,负责往小塑料瓶里装药兼接听电话,丹尼丝在前面的收银机旁工作。午饭时间,她拿出从家里带来的三明治,先到后面的库房里吃饭,然后再轮到亨利。有时,如果店里没人,他们就会从隔壁的杂货店买杯咖啡来消磨时间。丹尼丝看似天生安静,有时却会突然变得很健谈。“你知道,我母亲患多发性硬化病好多年了,所以我们很早就学会了帮家里人干活。我的三个兄弟,彼此之间一点儿都不相像,你觉不觉得这很有趣?”丹尼丝一边扶正一瓶洗发水,一边说她的大哥,说他一直深受父亲宠爱,直到他娶了个父亲不喜欢的女孩;又说自己的公婆人很好。在亨利之前,她还交过一个男朋友,一个新教徒,那家的父母对她就没这么好——“那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边说,边把一缕头发拨到了耳后。

  “嗯,亨利是个很棒的年轻人。”亨利接话。

  她点点头,在镜片后绽放笑容,宛若一个十三岁的少女。亨利再度幻想起她住的拖车,幻想着他们夫妇在其中拥抱翻滚,就像两只长得过大的小狗;他说不出为什么这幅景象给了他某种特别的幸福感——但的确如此,就像全身浇了金水一般。

  论手脚麻利,丹尼丝不亚于格兰杰太太,为人却更加随和。“就在第二条过道的维生素片下面,”她会这样告诉顾客,“来,我指给你看。”一次,她告诉亨利,有时候,她会先任顾客随意地转上一小会儿,再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帮忙。“那样的话,没准他们会发现一些本来没想要买的东西,你的营业额就会上升。”一道冬日的阳光洒在化妆品货架的玻璃门上;一条木地板闪闪发光,颜色宛若蜂蜜。

  亨利感激地抬起了眉毛。“丹尼丝,当初你走进这道门,真是我的幸运。”丹尼丝却只是用手背把眼镜往上一推,用掸子掸去药膏罐上的灰尘。

  男孩杰里·麦卡锡每周一次从波特兰送药品来——如果需要的话,也可能一周多次。有时,他会在库房里吃午饭。十八岁的他刚念完高中,是个身材高胖的孩子,有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蛋。他总是大汗淋漓,在衬衣上留下湿漉漉的汗渍,有时汗水流到胸口,让这可怜的小伙儿看上去就像在分泌乳汁。他坐在木箱子上吃三明治,粗大的膝盖几乎贴到了耳朵,拌了蛋黄酱的鸡蛋沙拉或鲔鱼肉从三明治里一块块掉出来,沾在了衬衣上。

  亨利不止一次看见丹尼丝递纸巾给他。“我也这样,”有一天,亨利听见她说,“每次吃三明治,只要里面夹的不单单是冷肉片,就会弄得一塌糊涂。”那不可能是真的——如果说这女孩像盘子一样平朴素淡,那她也像针一样干净利落。

  “下午好,”丹尼丝接起电话时会说,“这里是乡村药店。今天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像个故作老成的少女。

  后来,某个星期一的早晨,药店里的空气透着刺骨的寒意,正在打点店面准备营业的亨利,随口问了一句:“周末过得怎样,丹尼丝?”前一天,由于奥丽芙拒上教堂,亨利罕见地尖厉起来,当时他穿着条短裤,正站在厨房里熨西裤。他听见自己说:“为人妻子,陪丈夫去教堂,这个要求难道过分吗?”在他看来,奥丽芙不陪他上教堂,就等于是把家庭危机曝之于众。

  “对,没错,这要求就是他妈的太过分了!”奥丽芙差点啐出来,怒火喷涌而出,“你压根儿不知道我有多累,教一整天课,开傻子校长主持的白痴会议!买菜、做饭、洗衣服、熨衣服、陪克里斯托弗做功课!而你——”她抓住餐厅里一把椅子的椅背,早起还未梳理的蓬乱黑发散在眼前。“你这个虚有其表、哗众取宠的头号好好先生,还想让我牺牲星期天的早晨,去和一群讨厌鬼坐在一起!”她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哦,我受够了,也烦透了,”她的语气平静下来,“完全受够了。”

  亨利脑中蓦地一黑,身心像浸在了柏油里,喘不过气来。可到了第二天一早,奥丽芙竟又没事人似的与他说起:“上星期,吉姆车里有股呕吐物的味道,但愿他现在已经清理干净了。”吉姆·奥卡西和奥丽芙在一起教书,多年来,都是由他载克里斯托弗和奥丽芙去学校。

  “但愿如此。”亨利说。就这样,两人的争吵烟消云散。

  “哦,我过了个很棒的周末。”丹尼丝说,细小的眼睛从镜片后望向亨利,热切天真的眼神几乎能使亨利的心碎成两半,“我们去拜访了亨利的家人,晚上还去挖了土豆。亨利打开车前灯,我们挖啊挖,在冰冷的泥土里寻找土豆——就像复活节的找彩蛋游戏一样。”

  亨利放下手中正在拆封的一批盘尼西林,上前去与丹尼丝聊天。店里还没有顾客,前窗下方的暖气片正发出嘶嘶的声响。亨利说:“那可真有趣,丹尼丝。”

  丹尼丝点点头,摸摸身旁维生素货架的顶端,一抹惧色隐然掠过她的脸颊。“后来我觉得冷,就坐回车里,看着亨利挖土豆。忽然我觉得,这一切都美好得太不真实。”

  亨利想知道,在丹尼丝年轻的生命里,是什么令她无法相信幸福。也许,是她母亲的病。亨利说:“好好享受吧,丹尼丝。前面还有大把的幸福时光。”也可能,这是她们天主教徒的通病——生来就对一切感到内疚有愧。他思忖着,走回箱子旁。

  接下来的一年——是不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亨利常常觉得是,尽管明知用这样的话断言生命里的任何一年都是愚蠢的做法;在他的回忆里,那特殊的一年记载了一段甜美的光阴,不知从何时开始,也从未想过会结束。从冬日天光幽微的清晨,到春天曙光初现的破晓,再到喧闹的夏天在他眼前拉开序幕,每日开车去药店上班,充盈他内心的,是工作时那些简单朴素的小小欢愉。当亨利·蒂博多一早把车开进铺满碎石的停车场,亨利·基特里奇常常上前为丹尼丝拉开车门,并大喊一声:“你好啊,亨利!”亨利·蒂博多则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回应:“你好啊,亨利!”并咧嘴大笑,脸上绽放出正直和幽默的光彩。有时,他们只是简单地打声招呼:“亨利!”另一个亨利回答:“亨利!”他们以此为乐,而低头走进店里的丹尼丝,像一个被两人温柔地传来传去的足球。

  她脱下连指手套,两只手和儿童的一样瘦小,然而,当她敲击收银机上的按键或把物品装进白袋时,这双手就变得如成年女子那般优雅干练。这双手——亨利想——会爱抚她的丈夫,而有一天,更将以女性沉静的笃定,为婴儿包好尿布,轻抚发烧的额头,将牙仙的礼物塞在枕下。

  看着她从头到尾细读库存清单,不时把眼镜推回到鼻梁上,亨利觉得她才代表了美利坚人的真正品格。那是嬉皮士正在兴起的年代,《新闻周刊》上那些有关大麻和“自由性爱”的文章总是令亨利心生不安,但只要看一眼丹尼丝,那种不安就会一扫而空。“我们正像罗马人一样走向毁灭,”奥丽芙说话的神情中颇有些得意,“美利坚是块发霉的大奶酪。”但亨利却始终相信,占主流的依旧是温和克制的民众。药店里每天在他身旁工作的那个女孩,唯一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和丈夫拥有一个梦想的家。“我不关心什么妇女解放,”她对亨利说,“我只想有栋房子,每天收拾床铺。”不过,如果亨利有个女儿(他一定会很疼这个女儿),他准会提醒她小心这种念头。他会说:收拾床铺,可以,但不要放弃动脑。可丹尼丝不是他的女儿,于是他对她说,做家庭主妇是高尚的选择——照顾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对随之而要失去的自由懵然不觉。

  他爱丹尼丝的朴实,爱她单纯的梦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事实上,丹尼丝天生的寡言使亨利对奥丽芙燃起了一股新鲜的强烈渴望。奥丽芙犀利的见解、丰满的胸部、暴风雨般的情绪和突然爆发的深沉笑声,开启了亨利心中新一层折磨人的情欲。奇怪的是,有时他在深夜里喘息呻吟,脑海中浮现的并不是丹尼丝的身影,而是她那健硕年轻的丈夫——感觉到青年男子屈从于占有的兽欲时所爆发出的那种狂热——亨利·基特里奇的脑中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疯狂念头,仿佛在和妻子做爱的过程中,所有迷恋女人世界的男人都加入了他的行列,在她们的深处,包藏了地球黑暗、古老的秘密。

  “我的老天。”亨利从她身上移开时,奥丽芙说。

  亨利·蒂博多和亨利·基特里奇一样,大学时也玩橄榄球。“那感觉很棒吧?”有一天蒂博多问他(年轻的亨利来接丹尼丝,到得早了,就进了店里),“听见看台上人们的喊声?看见传出的球向你飞来,而你知道自己将把它接住?哦,老兄,我爱死那种感觉了。”他咧着嘴笑开来,清爽的脸庞折射出一道明亮的光。“真带劲儿!”

  “恐怕我远没你那么出色。”亨利·基特里奇说。他擅长奔跑、躲闪,但进攻性不够强,难以成为真正优秀的橄榄球员。想起当年每次比赛时内心的恐惧,他总会感到羞愧。后来他成绩下滑,不得不放弃了橄榄球,那倒是让他欢喜了好一阵子。

  “啊,我没那么厉害,”亨利·蒂博多用大手挠了挠头,“只是单纯地喜欢而已。”

  “他很厉害,”正在穿外套的丹尼丝说,“真的很厉害。拉拉队队长们都专门为他设计了一种加油声。”她羞涩的语气中带着骄傲。“我们走吧,蒂博多,走吧。”

  朝门口走去时,亨利·蒂博多说:“对了,我们想请您和奥丽芙改天一块儿吃晚饭。”

  “哦,那个呀,不用放在心上。”

  丹尼丝写过一张感谢卡给奥丽芙,字迹纤细工整。奥丽芙当时扫了一眼,转而丢给了桌对面的亨利。“字如其人,谨小慎微,”奥丽芙说,“她是我见过的最乏味的小朋友。肤色那么苍白,干吗还穿灰色和米色的衣服?”

  “不知道。”亨利表示赞同,好像自己也曾经对此感到好奇。其实他没有。

  “傻子一个。”奥丽芙说。

  可丹尼丝不是傻子。她算数很快,记得住亨利告诉她的一切有关店内药品出售的信息。她在大学里主修动物科学,熟悉分子结构。有时休息时,她坐在库房的木箱子上,腿上摊着《默克诊疗手册》,双膝屈起,肩膀前倾,一张被眼镜衬出了几分严肃的娃娃脸完全专注于书中的内容。

  可爱,每当亨利在库房门口经过并瞥见这一幕时,脑子中就会冒出这个词。有时他会问:“你还好吧,丹尼丝?”

  “哦,是的,我很好。”

  整理瓶子、打印标签时,亨利脸上会一直挂着笑容。丹尼丝和他,就像阿司匹林遇上了环氧合酶-2一般投契,使他整个白天都过得无痛无忧。暖气片悦耳的嘶嘶声,有人走进店门时响起的叮当铃声,木地板的嘎吱声,收银机的开关声——那些日子,亨利不时地觉得,药店就像个健康的自主神经系统,安静地运转着。

  而到了晚上,肾上腺素就会涌遍他的全身。“我做饭、打扫,跟在人后收拾整理。”奥丽芙会大声嚷嚷着,啪地把一碗炖牛肉撂在他的面前,“就等着我伺候,晾着张无所事事的脸子!”忧惧的感觉令亨利的手臂刺痛。

  “也许你该在家里多帮帮手。”他对克里斯托弗说。

  “你怎么敢指使他做事?你都没好好关心过他在社会研究课上受的什么罪!”奥丽芙冲他大喊。克里斯托弗闷不吭声,脸上露出一丝讪笑。“嘿,比起你来,吉姆·奥卡西和这孩子更有共鸣!”奥丽芙把张餐巾重重地摔在桌上。

  “我的天!吉姆在学校教书,每天都见到你和克里斯。社会研究课又怎么了?”

  “无非就是,那个该死的老师是个蠢蛋,而吉姆仅凭直觉就看出来了。”奥丽芙说,“你也每天见到克里斯托弗。但你只会和那个不起眼的女人待在自己安稳的小天地里,什么也不知道。”

  “她是个好雇员。”亨利反驳。但是到了早晨,奥丽芙灰暗的心情往往会一扫而空,而亨利心中也能够重燃起前一晚几乎殆尽的希望,开车去上班。药店里,依旧是一片友好和睦。

  丹尼丝问杰里·麦卡锡有没有打算去上大学。“我不知道。没这打算。”男孩的脸红了起来——他可能有点喜欢丹尼丝,又或者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个仍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大男孩,手腕胖乎乎的,肚子圆滚滚的。

  “修一门夜校课程吧,”丹尼丝的声音明快响亮,“圣诞一过就能注册。就报一门。你应该那样做。”丹尼丝点点头,望向亨利,亨利点头回应。

  “没错,杰里,”亨利说,其实他从来没有放太多心思在这男孩身上,“你的兴趣是什么?”

  男孩耸了耸宽大的肩膀。

  “总有些什么是你感兴趣的。”

  “喏,这个。”男孩指了指装药片的箱子,他刚把它们从后门搬进来。

  结果,他出人意料地注册了一门自然科学课程,并在春季结课时得了个A。得知这个消息后,丹尼丝说:“在这儿等一下。”然后从杂货店买回一小盒蛋糕,“亨利,如果电话不响,咱们来庆祝一下吧。”

  杰里一边把蛋糕往嘴里塞,一边告诉丹尼丝,上星期天他去做了弥撒,祈祷考出好成绩。

  正是这类事情让亨利对天主教徒想不通。他差点要说,杰里,不是上帝给了你A,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可丹尼丝在问:“你每个星期天都去做弥撒吗?”

  男孩神情尴尬,吮着手指上的糖霜。“从现在起,我会每星期去。”他说。丹尼丝笑了,杰里也跟着笑,脸颊泛红,神采奕奕。

  入秋,十一月。多年后的这个星期天早晨,亨利拿梳子梳完头后,得先扯去缠在黑色塑料梳齿里的几缕灰发,再把它插回口袋里去。去教堂前,他为奥丽芙生好炉火。“带点儿小道消息回来。”奥丽芙拉拉身上的毛衣对他说,一边盯着大锅里咕嘟咕嘟在煮的苹果。她正在用这季的最后一批苹果制作苹果酱。香味飘入亨利鼻中——甜甜的熟悉味道,触动了某种年深日久的渴望——旋即,他身穿着花呢西装,打着领带,出了家门。

  “我尽力而为。”他说。现在,似乎已经没人再穿着西装上教堂了。

  事实上,只有一小拨教友仍定期去教堂,这令亨利感到悲忧。过去五年,他们经历了两任牧师,可没有一个人的布道有多少鼓舞人心的气势。现任那位是个蓄胡子的不穿牧师长袍的男子,亨利怀疑他待不长。他还年轻,家里在不断添丁,肯定不会安心留于此地。教众日益减少,让亨利担心的是,也许其他人都已觉出来了,这个每周一次的集会已经不能给人以真正的慰藉——尽管他自己愈渐努力地想否认这一点。每当低头祈祷或唱诵赞美诗时,上帝的显灵与赐福对亨利来说都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奥丽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个不知忏悔的无神论者,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可不是这样。在大学生物课上讨论动物解剖时,他们还感叹单单一个呼吸系统就有多么奇妙,必是造物主了不起的杰作。

  驶过土路,他转上路面平整的公路,往镇上开去。寥寥几片深红的树叶残留在枫树的枝干上,橡树的叶子也干瘪枯黄;透过树丛的间隙,偶尔能瞥见几眼海湾,十一月阴霾的天空下,青灰色的海水波澜不惊。

  他经过药店的旧址,如今这里是一家大型连锁药店,装有巨大的玻璃移门,占地包括原先的药店和杂货店,甚至店后的停车场也囊括了进去。以前下班后,亨利与丹尼丝会先在那儿的垃圾箱旁小叙片刻,然后再坐进各自的车里——现在这些地方都归了这家连锁店,里面不仅卖药,也卖大卷的纸巾及各种规格的盒装垃圾袋,就连盘子、马克杯、锅铲、猫粮也都能在那里买到。四周的树被砍走,建起了新的停车场。人总归要适应环境,亨利心想,不管习不习惯。

  丹尼丝上车前哆哆嗦嗦站在冬日寒风里的情景,仿佛是久远以前的记忆了。当时她多么年轻!想到她青春的面孔露出的迷茫,又是多么令人心痛;而亨利仍然记得自己曾如何把她逗笑。如今,在遥远的得克萨斯——远得像在另一个国度——她已到了亨利当年的年纪。多年前的一晚,她掉了一只红色的连指手套;亨利弯腰为她拾起,撑开腕口,注视着她把小手伸进去。

  白色的教堂坐落在光秃秃的枫树旁。亨利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强烈地思念起丹尼丝——因为上周没有收到她的生日贺卡。过去二十年来,丹尼丝一直准时给他寄贺卡,还会附上短笺。时不时的,一两行话特别醒目,比如去年那张,她提到刚上高一的保罗得了肥胖症,写道:“保罗出现了发育过盛的问题——三百磅,过于肥胖。”她没提到自己或丈夫打算对此怎么办——如果真能有什么“办”法的话。保罗还有对孪生妹妹,两人都身材健美,已经开始接到男生的电话,“这吓坏了我。”丹尼丝写道。落款上,她从不加“爱你的”一词,只有她的名字——“丹尼丝”,字迹纤细工整。

  在教堂旁的砾石停车场,戴茜·福斯特刚从车里出来。只见她张开嘴,刻意装出一副惊喜的表情,不过亨利知道,“喜”这部分是真的——戴茜总是很高兴见到他。戴茜的丈夫在两年前过世了,他是名退休警察,比戴茜大二十五岁,是抽烟把自己抽死的。守寡的戴茜可人如初,温柔的蓝眼睛也和从前一样亲切和善。亨利不知道她将来会变成怎样——在他看来,女人远比男人勇敢。他一如既往地找了个长椅中间的位置坐下,想到奥丽芙可能会先他而去,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一阵难以承受的恐惧袭过他的心头。

  之后,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不复存在的药店上。

  “亨利这周末要去打猎,”十一月的一个早晨,丹尼丝说,“你打猎吗,亨利?”她正在整理现金抽屉,没有抬头看他。

  “以前去,”亨利回答,“现在年纪大了,去不成了。”年轻时他射中过一头母鹿,那只可爱的受惊的动物在林间倒地前,脑袋摇来晃去,细瘦的四肢也弯折起来,那画面令他极度不适。“哦,你这个孬种。”奥丽芙说。

  “亨利和托尼·库奇欧一块儿去。”丹尼丝把现金抽屉推回收银机,走出来,又把整齐排放在旁边的薄荷口气清新片和口香糖挪动调整了一番,“从五岁开始,他就是亨利最好的朋友。”

  “那,托尼现在做什么呢?”

  “托尼结了婚,有两个小孩,在中海电力公司工作,成天跟妻子拌嘴。”丹尼丝从头到脚打量了亨利一番,“可别说是我说的。”

  “不会的。”

  “那女人神经兮兮的,总是大吼大叫。好家伙,我可不要过那种日子。”

  “是啊,那日子没法过。”

  电话铃响了,丹尼丝俏皮地踮着脚尖转过身,走去接电话。“乡村药店,早上好。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停顿,“哦,是的,我们有不含铁的复合维生素……您千万别客气。”

  午休时,丹尼丝告诉娃娃脸的壮实杰里:“出去玩的时候,我丈夫总是不停地提起托尼,讲他们小时候闯的祸。有一次,他们在外面玩,玩到天黑后很晚才回家,托尼的妈妈对托尼说,‘担心死我了,托尼。我想宰了你。’”丹尼丝摘去自己灰毛衣袖口的线头:“我总觉得这很滑稽。担心孩子会有不测,然后又说要宰了他。”

  “等着瞧吧,”亨利·基特里奇一边说,一边绕过杰里搬进库房的箱子,“从孩子第一次发烧开始,你的担忧就会没完没了啦。”

  “我都等不及了。”丹尼丝说。这是亨利第一次想到,丹尼丝可能很快就会有小孩,不再替他工作。

  杰里出乎意料地开口说:“你喜欢他吗?那个托尼?你们俩处得来吗?”

  “喜欢,”丹尼丝说,“谢天谢地。第一次和他见面可把我紧张坏了。你有童年时的好友吗?”

  “我想有吧,”杰里胖嘟嘟的圆脸上泛出红晕,“可后来我们就渐渐没什么共同点了。”

  “我最好的朋友,”丹尼丝说,“自我们一起上初中后就变得有些放荡。你还要再来一瓶汽水吗?”

  星期六在家,午饭是蟹肉奶酪三明治。克里斯托弗正吃着,电话响了,奥丽芙去接。克里斯托弗主动停了下来,三明治拿在手上。当他们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奥丽芙的声音,儿子本能地表现出一副恭敬的神情,这一幕情景铭刻在亨利的脑海中。“哦,你这可怜的孩子,”亨利永远记得这个声音——充满了惊愕,卸下了所有奥丽芙式的外壳,“你这可怜、苦命的孩子。”

  亨利起身走进隔壁。接下来的事他记得不多,只记得丹尼丝微小的声音,以及后来又和她公公通了一会儿话。

  葬礼在亨利·蒂博多家乡的圣母忏悔教堂举行,开车要三个小时。教堂雄伟而阴森,有着巨大的彩绘玻璃窗。神甫站在最前面,身穿一件分层的白色长袍,来回焚香;奥丽芙与亨利赶到时,丹尼丝已和父母姐妹在前排就坐。棺材是合着的,前一晚守灵时就盖上了。教堂里几乎座无虚席,亨利和奥丽芙并排坐在后面,一个人也不认识,直到一个不声不响的庞大身影让亨利抬起头来,原来是杰里·麦卡锡。亨利和奥丽芙挪了下位置,腾出地方给他坐。

  杰里低声说:“我在报上看到的。”亨利把一只手按在男孩肥大的膝盖上,停了一会儿。

  仪式继续进行:《圣经》选段朗诵以及其他朗诵,而后是精心准备的圣餐。神甫拿过桌巾,展开铺在桌上。接着,人们一排一排地离座,上前,下跪,张嘴接受圣饼,并从同一只大号银制高脚杯里啜饮一口液体,只有亨利和奥丽芙还留在原地。且不论老早就降临在亨利身上的那种不真实感,所有这些人共饮一只杯子的不卫生之举,以及人们喝完后、神甫扬起尖尖的脑袋把剩下的液体一饮而尽的举动,更是令他在震惊之外颇有些讥哂。

  六个年轻人抬棺走下过道。奥丽芙用手肘轻推亨利,亨利点点头。其中一个在后排护柩的青年,面色苍白颓丧,亨利都担心他会抬不住。这就是托尼·库奇欧,在几天前晦暗的晨光中,他把亨利·蒂博多当成了一头鹿,扣动来复枪扳机,误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谁来照顾她呢?她父亲住在佛蒙特州边远的北部,还有个卧病在床的妻子;几个兄弟和他们各自的妻子都住在与她相距数小时车程的地方。公公婆婆悲痛欲绝,她和他们住了两个星期,回来上班时告诉亨利,自己无法再和他们一起生活。他们人很好,但整夜听着婆婆的哭声,令她紧张不安;她需要独处,才能哭得出来。

  “当然,丹尼丝。”

  “可我也不能再回拖车去。”

  “是的。”

  那天晚上,亨利坐在床上,两手托着下巴。“奥丽芙,”他说,“那女孩太无助了。唉,她不会开车,也从来没写过支票。”

  “怎么可能,”奥丽芙说,“在佛蒙特州长大,还不会开车?”

  “不清楚,”亨利承认,“我以前也不知道她不会。”

  “嗯,我明白亨利为什么和她结婚了。起初我不肯定,但在葬礼上看到他母亲——啊,可怜的人儿。可她看起来对她冷冰冰的。”

  “唉,她伤心得都快崩溃了。”

  “我了解。”奥丽芙耐心地说,“我只是告诉你,他娶的是他母亲。男人都这样。”停顿了一下,“除了你以外。”

  “她必须学会开车,”亨利说,“这是头等大事。还得找个住的地方。”

  “给她去驾校报个名。”

  结果,亨利却用自己的车带她在店后的土路上练了起来。已经下过雪了,但在通往海边的路上,积雪已被渔民的卡车碾平。“对,慢慢松开离合器。”只见车子野马似的颠了起来,亨利伸手按在了仪表板上。

  “哦,对不起。”丹尼丝轻声说。

  “不,不,你做得很好。”

  “我吓坏了。天哪。”

  “那是因为你完全是个新手。不过,丹尼丝,傻瓜都会开车。”

  她看着亨利,突然咯地一笑,亨利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她越笑越厉害,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得不停下车,接过亨利递过来的白手帕。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眼睛,亨利则望向另一边的窗外。积雪使路边的树林变得像一幅黑白照片,连常青树看上去都一片晦暗,漆黑的树干上方伸出粗大的枝杈。

  “好了。”丹尼丝说。她重新发动汽车,亨利再次往前一扑。如果她把离合器烧坏,奥丽芙会大发雷霆的。

  “没事,”他对丹尼丝说,“熟能生巧,就这么简单。”

  几星期后,他开车载她去奥古斯塔,通过了路考,然后陪她买了辆车。她拿得出这笔钱,因为亨利·蒂博多有份很好的人寿保险。现在,亨利·基特里奇又帮她买了汽车保险,并向她解释如何付费。早些时候,他带她去银行,开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支票账户。他教她怎么写支票。

  一天上班时,丹尼丝提到自己捐了一笔钱给圣母忏悔教堂,让他们保证每星期为亨利点的蜡烛都不熄灭,每月为他做一次弥撒,数目令亨利惊骇。他却说:“嗯,那很好,丹尼丝。”她消瘦了。下班后,亨利站在昏暗的停车场上,借着楼旁的灯光,望见方向盘后的丹尼丝神色紧张地注视着前方,这副神情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他坐进自己的车里,一股悲伤令他浑身颤抖,整夜都无法排遣。

  “你到底在苦恼些什么呀?”奥丽芙说。

  “丹尼丝,”他回答,“她孤苦无依。”

  “人们从来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无助。”奥丽芙反驳。接着她盖紧灶上的锅盖,补充道:“老天,我就怕这个。”

  “怕什么?”

  “没什么,把这条该死的狗牵出去,”奥丽芙说,“然后坐下来吃晚饭。”

  在镇外的一片新小区找到一间公寓。丹尼丝的公公和亨利帮她把很少几样家当搬了进去。公寓位于一楼,采光不佳。“嗯,很干净。”亨利一边说,一边看着丹尼丝打开冰箱门盯着簇新空荡的冰箱内部。她仅点点头,关上门,平静地说:“我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

  在药店,亨利看见丹尼丝神情恍惚地走来走去,发觉自己的生活也始料未及地变得难以忍受起来。这股力量莫名其妙,却给他敲响了警钟:一不小心就会出错。他忘记告诉克利夫·莫特了,由于他的洋地黄里新加了利尿剂,平日里要吃香蕉补钾。蒂贝茨太太吃了红霉素后整晚难受,莫非他忘了告诉她,这药要和食物同时服用?他放慢手脚,有时把药片数上两三遍才装进瓶子,还仔细检查打印的药方。在家里,他瞪大眼睛听奥丽芙讲话,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其实并没有听。奥丽芙成了个令人害怕的陌生人,儿子也常常像是在嘲笑他。一晚,亨利打开厨房水槽下的柜子,看见满满一袋的蛋壳、狗毛和揉成团的食品包装纸。“把垃圾拿出去!”他大声吼道,“这是我们唯一要求你做的事,可你连这个都做不到!”

  “别大呼小叫的,”奥丽芙对他说,“你以为这样就很男人了吗?真可悲。”

  迎来春天。白昼变长,积雪融化,路面潮湿。一团团金黄的连翘盛开在冷冽的空气中;接着是杜鹃,红彤彤的花朵在天地间怒放。亨利透过丹尼丝的眼睛看这一切,想这美景必定使她伤怀。路过考德威尔的农场时,他看见一块手写的牌子:免费领养小猫。第二天,他带了一个猫砂箱、猫粮和一只小黑猫来到药店。猫的爪子是白色的,像是踏进过一碗发泡奶油。

  “哦,亨利。”丹尼丝叫出来,从他手里接过猫咪,揽进怀里。

  他感到莫大的快乐。

  “拖鞋”还小,整天都待在药店里。杰里·麦卡锡被迫把它托在自己肥厚的掌心,靠着他那汗渍斑斑的衬衣,对丹尼丝说:“哦,哟,太可爱了。真好玩。”接着,丹尼丝从他手里抱回这团毛茸茸的小麻烦,把自己的脸贴在它的脸上。杰里看在眼里,厚实油光的双唇微微张开。他又到大学修了两门课,每门再度得A。亨利和丹尼丝像一对心不在焉的父母那样向他表示祝贺;这次,没有蛋糕。

  丹尼丝有段时间突然像着了魔似的,变得狂躁多话,接下来又沉默了好些日子。有时,她会从后门走到药店外,回来时双眼肿胀。“如果需要的话,早点儿回去吧。”亨利对她说。但她惶惶地望着亨利:“不。哦,天哪,不。我要待在这儿。”

  那年夏天,天气温煦。亨利记得她站在窗边的风扇旁,透过眼镜片凝视着窗台,纤细的发丝飘在身后,宛如微微起伏的波浪。每次,她都要在那儿站上好几分钟。她花了一个星期去看她的一个兄弟,又用了一个星期去探望父母。“我想待的地方还是这里。”回来后,她说。

  “在这丁点儿大的镇上,她上哪儿再去找一个丈夫?”奥丽芙问。

  “不知道,我也琢磨来着。”亨利附和。

  “换了别人,会远走高飞,去加入国外的外籍军团,可她不是那种人。”

  “对,她不是。”

  秋天到来,亨利感到忧惧。亨利·蒂博多周年祭那天,丹尼丝和公婆去参加了弥撒。这天过后,过了一个星期,又过了一个星期,亨利渐渐松了口气。假日就要来临,他内心却忐忑不安,像是有事放心不下。一天,晚饭时铃声响起,他去接电话,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听到丹尼丝发出无力的尖叫——她没看到“拖鞋”跑出屋子,正要开车去杂货店时,车碾过了猫的身体。

  “去吧,”奥丽芙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去安慰安慰你的小女友吧。”

  “住口,奥丽芙,”亨利说,“没必要这样。她是个年轻的寡妇,开车压死了自己的猫。你的同情心究竟在哪儿?”他气得浑身发抖。

  “要不是你送她,她才不会压到什么该死的猫。”

  亨利随身带了安定。那晚,丹尼丝泪流不止,亨利坐在沙发上束手无策。虽然有股极强的冲动,想去搂住她那瘦小的肩膀,可他只是坐着,把紧握的双手放在膝上。厨房桌上亮着一盏小灯。丹尼丝用亨利的白手帕擤过鼻子,开口说:“哦,亨利,亨利。”亨利不确定,她叫的是哪个亨利。她抬头看他,细小的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她摘下眼镜,把手帕按在眼睛上。“我每时每刻都在脑海里向你倾诉。”说着她重新戴上了眼镜,喃喃低语道,“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因为每时每刻都在脑海里向你倾诉。”

  “不要紧,不要紧。”

  他把她当作孩子似的,安顿她上床睡觉。她乖乖地走进浴室,换上睡衣,然后躺倒在床上,把被子拉到下巴上。亨利坐在床边,轻抚她的头发,直到安定发生作用。她合上眼皮,头靠向一侧,嘴里嘟囔着一些亨利辨识不清的话。回家途中,亨利缓缓行驶在狭窄的小路上,黑夜仿佛某种有生命的不祥之物,紧紧地贴在他的车窗上。他幻想搬去偏远的北边,和丹尼丝一起住在一栋小房子里。他可以在那儿找份工作;丹尼丝可以生个小孩——一个崇拜他的小女孩。女孩都崇拜父亲。

  “哟,寡妇安慰家,她怎么样?”黑暗中,奥丽芙躺在床上发话。

  “还在辛苦挣扎。”他说。

  “谁又不是呢。”

  第二天上午,他和丹尼丝在一种无声的亲密中工作。即使她在收银机旁,亨利在自己的柜台后,他仍能感到她无形的存在紧贴着自己,仿佛她,又或者他自己,化身为“拖鞋”——他们内心的自我彼此摩挲着。下班时,他说:“我会照顾你。”声音里饱含深情。

  丹尼丝站在他面前,点点头。他帮她拉上外套拉链。

  时至今日,亨利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事实上,很多事他似乎都记不起来了。托尼·库奇欧去看过丹尼丝几次,她告诉他,他必须维持婚姻,因为一旦他离婚,就不能再次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想到托尼在丹尼丝的小公寓里坐到深夜,祈求她的原谅,愤怒和忌妒刺痛了亨利的心。他觉得自己如坠蛛网,黏糊糊的蛛丝将他团团缠绕。他希望丹尼丝继续爱他,丹尼丝也确实爱他。一次,她掉了一只红色连指手套,亨利帮她拾起,为她撑开腕口。那时,他能从她眼里看到那份爱。我每时每刻都在脑海里向你倾诉。剧烈尖锐的心痛,令人难以忍受。

  “丹尼丝,”一晚打烊时,他说,“你需要些朋友。”

  丹尼丝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我有朋友。”她屏息说道。

  “当然。我是说在这镇上。”亨利在门旁等着她到后面去取皮包,“你可以去格兰奇会堂跳跳乡村舞。奥丽芙和我以前常去,那儿的人很好。”

  丹尼丝走过他身旁,脸上有泪水的痕迹,发顶从他眼下掠过。“也许你觉得那太老土太过时了。”亨利在停车场犹疑地说。

  “我本来就是老土过时的。”丹尼丝平静地回答。

  “是啊,”亨利以同样平和的语气说,“我也是。”他在夜色中开车回家,忍不住幻想起由自己带丹尼丝去格兰奇会堂跳舞。“带领你的舞伴转圈,迈步……”她脸上绽出笑容,脚掌轻拍地面,小手扶在臀部。不——这么想真让人受不了,而丹尼丝方才突然被他激起的怒火,也令他感到惶惑不安。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不能搂她入怀,亲吻她濡湿的额头;不能与她同床共枕,看她穿着小女生的法兰绒睡衣——像“拖鞋”死的那晚一样。他无法想象自己离开奥丽芙后的生活——那就像锯掉了他的腿。况且无论如何,丹尼丝不会要一个离异的新教徒;他也不可能忍受她的天主教。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之间寡言少语。从她身上,亨利感到一股无情的冷漠控诉着他。他曾给了她怎样的期待?但不管怎么说,当她提起托尼·库奇欧来访,或不经意间讲到去波特兰看了场电影时,他都得咬紧牙关冷漠以对,以免说出“跳乡村舞太老土,啊?”之类的话。脑中闪过情人斗嘴一词,令他深感厌恶。

  然后突然间,她会说起一些话——表面上是对杰里·麦卡锡说的,实际上却是说给亨利听的(从她瞥视他的眼神、两只小手紧张地握在一起的模样,他看得出来)。那些日子,大块头的杰里摆出了一种新的姿态听丹尼丝说话——“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没有生病,每年圣诞节她都会做特别的饼干。我们在饼干外面涂上糖霜,撒上糖屑。哦,有时我觉得那是我经历过的最有趣的事。”她的声音发颤,眼睛在镜片后眨动。亨利明白,丈夫的死令她觉得自己的少女时光也随之消逝;她在哀悼那个她唯一了解的自己——如今早已失落不在,变成了一个陌生、迷茫的年轻寡妇。接触到她的目光,亨利的眼神柔和了下来。

  如此循环往复。作为药剂师,亨利生平头一遭允许自己服用安眠药。每天,他都偷塞一粒在裤袋里。“好了吗,丹尼丝?”每到打烊时他都会问。丹尼丝不是默默地穿上外套,就是温柔地看着他说:“都好了,亨利。又一天过去了。”

  戴茜·福斯特站起来唱赞美诗,并回头冲他微笑。他点头回应,也打开赞美诗集。“上主是我坚固保障,庄严雄峻永坚强。”这些歌词,以及不多几个人的唱诵之声,令他既看到希望,又深感悲哀。那个春日,站在药店后部,他对走上前来的丹尼丝说:“你可以学着去爱某个人。”如今,当他把赞美诗集放回面前的支架,再次坐回窄小的长椅上时,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他们带着宝宝保罗,北上探望杰里的父母,顺道拜访亨利。亨利记得,杰里语带讥讽地说起丹尼丝每晚都在沙发上睡着,有时还整晚睡在那里。丹尼丝转过脸,眺望着外面的海湾。她的肩膀耷拉下来,薄薄的高领毛衣下,娇小的胸部只稍有一点凸起,小腹却像吞下了半个篮球。她已不再是少女时的她了——没有哪个女人能永远停留在少女阶段——她变成了一个母亲:神色疲惫,圆圆的脸蛋瘪了下去,小腹却鼓了出来,显露出一副正被生活重担压垮的模样。就在那一刻,杰里厉声说道:“丹尼丝,站直喽。肩膀向后。”他看着亨利,摇了摇头,“我都跟她说了多少遍了!”

  “尝点儿海鲜杂烩汤吧,”亨利说,“奥丽芙昨晚做的。”但他们说必须要走了。待他们离开后,亨利对这次来访未置一词,意外的是,奥丽芙也什么都没说。他没想到杰里会变成那样一副样子:高大、整洁——多亏了丹尼丝的照料——甚至都不太胖了。他变成了一个能赚大钱的大男人,对妻子说话时的口气和奥丽芙有时对亨利说话时一个样。后来,她一定也还回来过,但他没有再见过她。在寄来的生日卡片里,她提到母亲的去世,过了几年,是父亲。显然,她得到北边来参加葬礼。她想过他吗?她和杰里顺路去祭扫过亨利·蒂博多的墓吗?

  “你看上去就像朵雏菊一样神清气爽。”他在教堂外的停车场对戴茜·福斯特说道。这是他们之间的笑话,他就这样挤兑了她很多年。

  “奥丽芙怎么样?”戴茜蓝蓝的大眼睛依旧可爱动人,脸上永远带着微笑。

  “她很好。在家看着炉子。你怎么样?”

  “我有个情郎。”她伸手掩住嘴,悄悄地说。

  “真的?戴茜,那太好了。”

  “他白天在希斯维克卖保险,每周五晚上都带我去跳舞。”

  “哦,太好了,”亨利重复道,“你一定要把他带来,咱们一块儿吃顿晚饭。”

  “你为什么要人们都成双成对地结婚?”当亨利问起儿子的生活时,克里斯托弗曾气恼地对他说,“为什么就不能让人自个儿待着?”

  他不要有人孤独度日。

  回到家。奥丽芙朝桌子点点头,一枝非洲紫罗兰旁放着丹尼丝寄来的卡片。“昨天到的,”奥丽芙说,“我忘了。”

  亨利重重地坐了下来,用笔拆开信,找出眼镜仔细地读了起来。她这次的便笺比以往都长。夏末时,她受了一场惊吓。心包积液,结果没有大碍。“像以往经历的事一样,”她写道,“这件事改变了我。它让我厘清了自己最关心的人和事,自那以后,我怀着对家人最深的感激度过每一天。世间万物,唯有家人和朋友才是重要的,”字迹纤细工整,“我幸而两者兼有。”

  卡片上第一次加上了“爱你的”落款。

  “她怎么样?”正往水槽里放水的奥丽芙问道。亨利向外凝视着海湾,细长挺拔的云杉沿岸耸立,美不胜收。上帝的宏伟力量,就蕴含在那平静威严的海岸线和微波荡漾的海水之中。

  “她很好。”亨利回答。虽然不是现在,但马上,他就会走向奥丽芙,握住她的手臂。他早知道,奥丽芙也有她自己的伤心事。吉姆·奥卡西的车冲出马路后,连续几个星期,奥丽芙晚饭后都径直上床,抱着枕头恸哭——于是他了解到,奥丽芙爱过吉姆·奥卡西,很可能吉姆·奥卡西也爱过她。不过之后他从没有问过她,她也从来不说,正如他也从未向她坦承过自己对丹尼丝那欲罢不能的病态渴望——直到那天丹尼丝来告诉他杰里的求婚,他说:“去吧。”

  他把卡片放在窗台上,想知道她写下亲爱的亨利时是什么心情。自那以后,她还认识了别的亨利吗?他无从知道。他也不知道托尼·库奇欧后来怎么样了,或者,教堂里为亨利·蒂博多点的蜡烛是否还燃着。

  亨利站起身,脑中掠过戴茜·福斯特说起跳舞时脸上浮现的笑容。方才,丹尼丝的便笺、她欣然承纳眼前命运的态度,让他如释重负。可突然间,奇怪的是,这种释然被一种奇特的失落感代替,好像他身上被夺去了某些极为重要的东西。“奥丽芙。”他说。

  由于水槽里的水声,她一定没有听见。她的个子不再像以前那么高挑,从背后看,身板显得更宽了。水停了。“奥丽芙,”他喊道,她转过身,“你不会离开我,对吗?”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亨利。你说话真让人恶心。”她飞快地用毛巾擦了擦手。

  亨利点点头。他要怎么告诉她——事实上他做不到——这么多年来他对丹尼丝感到愧疚,其核心是想让自己觉得仍拥有她?仅想到此,就让他无法忍受。好在这念头马上就会过去,如虚幻般消散不见。谁能受得了把自己想成这样——一个因别人的好运而垂头丧气的人?不,这太荒唐可笑。

  “戴茜有了个对象,”他说,“改天我们得请他们来家里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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