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这部长篇小说甚至是所有德语文学中最重要的、像一块巨石卡在悬崖上那样醒目的和令人感到畏惧的作品。
罗伯特•穆齐尔:一种精神性小说
没有结尾的寓言
有一段时间里,我对那些没有结尾的小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一部小说没有写完,除了因为作者去世的原因之外,只要是作者还活着,那么,剩下的原因就都是文学内部的原因了,就值得来探究。没有完成的小说是一个巨大的谜,要我们去猜测其中的谜底。比如,加缪的《第一个人》没有完成,是因为他忽然遭遇了车祸,但是,根据留下来的提纲和片段,我们可以继续猜测加缪的写作方向。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小说都没有完成,到底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们真正的原因。我们的伟大小说《红楼梦》可以说也是一部没有结尾的小说,高鹗的续写在最近几十年里毁誉参半,认同度不高,至少,每次我读到八十回的时候就无心读下去了。不少人试图去寻找曹雪芹的原笔《红楼梦》的结尾部分,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因此,《红楼梦》后三分之一部分是完成之后遗失了,还是曹雪芹根本就没有完成它?或者,曹雪芹写完了全书,因为后面的部分有“碍语”而无法问世,最终自行销毁了?这些谜语不可能有确定的谜底了,正因为如此,它也带给了“红学家”们无穷的猜谜乐趣。
在20世纪的德语小说中,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 (1880~1942)的长篇小说《没有个性的人》是一部具有特殊品质的作品。这部长篇小说甚至是所有德语文学中最重要的、像一块巨石卡在悬崖上那样醒目的和令人感到畏惧的作品。我依稀记得,德国贝塔斯曼出版社和慕尼黑文学家协会曾经联合组织了33个德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和评论家,来评比自己心目中的德语经典文学作品,每个评委可以选出三本他认为的最重要的20世纪德语小说。最终,有76部小说榜上有名,因为有些评委评选出来的作品是重叠的,达不到99部的最大值。其中,27部小说得到了一票,《没有个性的人》在评委们的眼光中名列第一,它得了35票,随后是卡夫卡的小说《诉讼》,得到了32票,可见《没有个性的人》在德国文学家心目中的稳固地位。在这次评选中,托马斯?曼的《魔山》得到了29票,亚历山大?德布林的《柏林,亚历山大广场》获得了18票,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得到了11票,共同构成了20世纪最重要的德语小说前5名。
而令人感到吊诡的是,罗伯特•穆齐尔没有写完《没有个性的人》,虽然他其实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它,可是,最终,这部有着长河小说篇幅的作品是一部没有结尾的小说,其本身似乎是一个象征:是不是这部小说本身有一种蔓延开来、无法收束的力量,导致了罗伯特•穆齐尔永远也不想写完它了?而一部没有结尾、其实可能是的确是无法结尾的小说,给我们造成了阅读的困难,也告诉我们,这本身就是关于现代小说写法的一个解释。
《没有个性的人》翻译成中文,有99万字,2000年,作家出版社在这部小说于1930年首次问世之后的70年,出版了两卷本的中文译本。可见,这部有阅读难度的小说在中国的姗姗来迟,带有某种宿命的色彩。因为,比较浅显的、好读的小说,最容易被翻译过来,而意义复杂和高深的小说,在中文世界里也很难被接受。类似的作品还有奥地利作家布洛赫的《维吉尔之死》和《梦游者》,古巴作家卡夫雷拉?因方特的《三只悲伤的老虎》和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的《我们的土地》。我不知道这几部20世纪重要的小说何时才能够来到中文的世界里。
罗伯特•穆齐尔1880年出生于奥地利,他的家族是一个在文化界很有声望的家族,自小他便喜欢文学艺术。17岁的时候,为了满足父亲的意愿,罗伯特•穆齐尔进入维也纳军事学院学习,但这段生活使他感到不适,他喜欢的是人文课程,而不是军事科学。23岁那一年,他进入柏林大学学习哲学、语言学和心理学课程,28岁那一年获得了柏林大学的哲学博士学位。从罗伯特•穆齐尔1905年的日记里,就可以看到他已经开始构思《没有个性的人》了。1906年,还在大学读书的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学生特尔莱斯的困惑》,小说以他本人在军事学校里的生活为原型,学生特尔莱斯这个作者的化身在沉闷压抑的时代里感到了一种不适应,感到困惑,他不想学习杀人的学问,因此在很多方面都存在矛盾和冲突,带有浓厚的心理分析小说的特征。1911年和1924年,罗伯特•穆齐尔还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统一》和《三个女人》,他还创作有剧本《狂热的人》和《温芩茨》,并写了很多的文学评论、随笔和包含有自传色彩和思想结晶的日记,构成了罗伯特•穆齐尔丰富和复杂的文学世界。
1924年,罗伯特•穆齐尔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变故:他的父母亲接连去世了,加上奥地利爆发的通货膨胀,使他陷入到经济的困窘和亲人的丧痛中。于是,罗伯特•穆齐尔和一家出版社约定,由出版社支付给他固定的生活费,他要写一部篇幅比较长的小说交给他们出版。于是,他立即全身心投入到《没有个性的人》的创作中了。按照罗伯特•穆齐尔的计划,《没有个性的人》由三卷构成,第一卷《向可能到达的边缘前行》完成之后,于1930年出版,第二卷《进入千年王国》出版于1933年。本来,按照出版商和罗伯特•穆齐尔的约定,要在1938年出版第三卷,但是突然爆发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一切,他流亡到了瑞士,生活无着,疾病来袭,颠沛流离中,最终没有写完第三卷。1943年,第三卷以《遗作残稿》为名出版了,这个时候罗伯特•穆齐尔已经去世三年了。
按照一般性的解释,罗伯特•穆齐尔是由于希特勒上台之后不得不开始了自己的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的。1936年,因为中风,罗伯特•穆齐尔还险些丢掉了性命,后来也一直疾病缠身,到1942年,罗伯特•穆齐尔离开了人世,仍旧没有修改完成和定稿《没有个性的人》第二卷中的第39章到第58章的手稿,最终没有能够完成这部大著。1952年,德国文学评论家弗里泽整理了遗稿,把没有发表过的50章并入小说,出版了一个厚达1653页的一卷本版本,并逐渐地在欧洲获得了好评。
《没有个性的人》这部小说在一般人看来,是那种沉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作品。对于大部分中国读者来说,都意味着一种阅读的挑战,意味着一种有难度的攀登和猜谜一样的智力折磨。这部小说的故事背景是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奥匈帝国时期。而如何来描述《没有个性的人》所讲述的故事,对于我是很困难的,因为《没有个性的人》的要点根本不在讲故事,罗伯特•穆齐尔在表达一种思想。但是,实际上,没有一部小说不是在讲一个故事,只不过到了20世纪里小说讲故事的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故事在很多小说那里也不是最重要的了。可是,表达思想的小说从总体上是一种冒险,这也是《没有个性的人》的魅力所在。
对于罗伯特•穆齐尔来说,小说的长度似乎是没有边际的。一直到小说第二卷第38章的结尾处,小说也没有结束。这样一部没有结尾的、长达100万字的小说,罗伯特•穆齐尔通过它想告诉我们什么?小说的第一句话是;“大西洋上空有一个低压槽;它向东移动,和笼罩在俄罗斯上空的高压槽相汇合,还看不出有向北移避开这个高压槽的迹象。等温线和等夏温线对此负有责任。空气温度与年平均气温,与最冷月份和最热月份的温度以及与周期不定的月气温变动处于一种有序的关系之中……”,看上去,小说一开始似乎像是一部科普著作。但是,就是由这里开始,罗伯特•穆齐尔展开了绵长的叙述。整部小说的结构方法是把叙述、抒情和议论融为一体,小说的语调显得十分舒缓和低沉,似乎是和笼罩在欧洲大陆上的低压槽是一个属性。
《没有个性的人》的情节是这样的:在奥匈帝国时期,政府中一些相关部门专门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准备来筹备1918年奥匈帝国的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在位70周年的庆典活动。这对于一个帝国的政治生活来说,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同一年,德国的皇帝威廉二世在位30年,也要举行一个隆重的庆祝活动。这两个被分别筹备的庆典活动,在当时被称为是“平行的行动”。但是,就是在1918年,欧洲的政治版图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伴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这两个王国都在1918年里灰飞烟灭了,从此不存在了。因此,小说的情节设定,就是对一个即将消失的时代的气氛的全面捕捉。
《没有个性的人》里有一个重要的主人公,他的名字叫乌尔里希,他的活动贯穿了全篇。乌尔里希是奥匈帝国专门成立的庆典活动委员会的秘书,在小说的一开始,他刚刚32岁。我觉得他可能是作者本人的一个分身,因为从年龄上看,和罗伯特•穆齐尔本人的年龄平行。1913年,乌尔里希参加了这个叫做“平行行动”的、庆祝奥匈帝国皇帝在位70周年的委员会,他开始了自己的忙碌生活,每天都做着平庸而切实的工作,但另一方面,他也在不断地审视着自我和内心,思考着他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特性与时代的紧张关系。就像罗伯特•穆齐尔本人一样,乌尔里希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在1918年以前的奥匈帝国的社会现实中,他感觉到,物质化和僵硬的社会体制依旧是现实生活的核心,在体制内的乌尔里希的生活平庸而平常,他的交往包括了情人、同事,以及那个时代的各色人等。随着他的社交活动和工作关系的展开,奥匈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那种特殊而沉闷的、庸常而压抑、如同死水一样的整体精神状态被表现了出来。乌尔里希也逐渐发现,自己似乎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他参加这个委员会,目的是想出人头地,但是,多次的尝试都失败了,他依旧是一个平庸的、模糊的人,他的工作似乎有意义,但是又没有什么意义。小说的长度使得小说的情节进展和叙述语调都显得十分缓慢,由此,奥匈帝国社会中各种各样的人的精神状态,被准确捕捉和描述。我们可以感觉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维也纳的社会气氛,以及当时整个欧洲的文化环境。可以说,罗伯特•穆齐尔没有去描绘一个时代的典型形象和典型人物,但是,他却描绘出来了一群人的心灵肖像,一幅那个时代的整体的精神肖像。
《没有个性的人》为什么没有结束?我自己更倾向于,罗伯特•穆齐尔自己无法将这部小说结尾。当小说像平原一样展开的时候,小说的作者已经无法控制它向四面无穷地延展了。小说的铺展使自身无法收尾了。因此,穆齐尔不得不绝望地停留在了广阔的叙述平原上的随便哪个地方,犹如一辆在广袤的旷野上奔驰的马车,没有了方向感,它会忽然停在很随意地停下来的地方而四顾茫然。但是,就是因为《没有个性的人》的无法结尾和没有结尾,反而使《没有个性的人》呈现出一种现代小说的可能性,那就是,蔓延作为小说叙述的一种特性,可以沿着所有的方向,不断地被陈述下去,没有尽头,也没有方向,和宇宙是一样地和时间与空间同在,直到世界完全消失的时刻。也许,这就是《没有个性的人》没有结尾的原因。
一种精神性小说的可能性
按照一些重要作家,像米兰•昆德拉和玛格丽特?杜拉斯对这部小说的赞扬,我们早早就知道了《没有个性的人》是一部可以和普鲁斯特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相提并论的20世纪的杰作。它有一种独特的品质傲视群雄,它本身也形成了中欧文学传统中必须被重视和继承的新传统,是一块绕不过去的小说巨石。
米兰•昆德拉在他的小说评论著作《被背叛的遗嘱》中,多次谈到《没有个性的人》。他说:“尼采使哲学和小说接近,穆齐尔使小说与哲学接近。这一接近不是说穆齐尔比别的小说家少些小说家的什么……穆齐尔的被思考的小说,同样完成了对主题的前所未有的开阔;从此,任何可以被思考的都不被小说的艺术所排斥了。”在米兰•昆德拉看来,《没有个性的人》的独特个性,恰恰就在于小说在向哲学接近、在向思考靠近、在向精神性的层面靠近的同时,展开了平面无限扩大的叙事。因此,它成了由情节和故事取胜的小说类型向内向式的精神性小说转折的基石,这是《没有个性的人》带给20世纪小说史的贡献。
我曾经花很长的时间来反复阅读这部小说,它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叙事类故事小说和讲究情节的小说,在这部小说中,罗伯特•穆齐尔把故事和情节完全打碎了,掺杂在各种各样的议论、抒情和叙述当中,由此拓展了欧洲小说的空间,和《尤利西斯》、《追寻逝去的时光》以及卡夫卡的小说一起,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由小说对故事的强调性的叙述,转变成了一种精神性的叙述,把人类小说推向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精神性的小说——姑且这么命名,显然是对我们的阅读习惯的一种挑战。所以,《没有个性的人》这部小说无论是长度还是阅读的艰险程度上,都构成了对读者的耐心的检验。在罗伯特•穆齐尔看来,只有人的心灵才是基本的、最高的现实,才最值得现代小说家去了解和剖析。罗伯特•穆齐尔因此在他认为正确的道路上独自走了很远。
精神性小说不能等同于哲学小说,哲学小说一般只是告诉你一个哲理,小说所讲述的故事只是作者要表达的哲学思想的外衣和载体,这在欧洲启蒙运动兴起时出现的哲学小说和教育小说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在萨特的笔下也很突出,小说变成了阐释哲学思想的工具。我想,精神性小说只是在描述人的一种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是氤氲的、说不清楚的、混沌的、变化着的,形式上混杂了多种文体,和心理小说、精神分析小说有联系,又有着巨大的区别,但是,却抵达了时代气氛最逼真的地方。在这里,我必须继续引用《被背叛的遗嘱》中米兰•昆德拉谈论《没有个性的人》的话来加以强调:“在穆齐尔那里,一切都成为主题(关于存在的提问)。如果一切都成为主题,背景便消失了,有如在一幅立体派的绘画上,只有背景了。正是在将背景的取消中,我看到了穆齐尔所进行的结构性的革命。重大的变化通常有一种不引人注目的表象。其实,思考的长度,段落的慢节奏,给了《没有个性的人》一种‘传统式’行文的表象。这部小说没有颠倒叙述的年代顺序,没有乔伊斯式的内心独白,也没有取消标点符号,没有破坏性的人物和情节,在2000多页的篇幅里,读者跟随着年轻的知识分子乌尔里希的简单故事:他与几个情人出出入入,遇到了几个朋友;在一个严肃而怪诞的协会里工作(在这里,小说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方式,远离了真实性并变为游戏),协会的目的是为了准备庆祝皇帝的生日,一个为了1918年计划的伟大的和平节日(一个滑稽可笑的炸弹放进了小说的底基)。每一种小的境况都在它的进程中似乎固定不动,为的是被一个长久的注视所穿破,这个注视去询问境况的意义,询问怎样去理解和思考它。”
我想,米兰·昆德拉已经讲明白了这部小说在小说史上建立的转折性意义的所在。《没有个性的人》中并没有激进的形式实验,没有玩令人眼花缭乱的语言游戏,也没有搞任何现代主义小说技巧的花招,它只是运用了议论、抒情和叙事相混杂的普通技巧,它只是展开了一次长久的注视,向一个时代的深情的、有些漠然的注视罢了。在这次长久的注视中,人类的境况和存在的面貌、这种存在面貌的荒诞和平庸,被小心翼翼地、低调地、平静地思考和描述着,又被一种尖锐的洞察力所刺穿。
《没有个性的人》在中国的出版没有引起很大关注,不光是读者冷遇这部小说,甚至在一些专家和作家那里,这部像两块砖头一样厚的、很难读的小说,也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因为,在这个被金钱、资本的力量和俗艳的美学追求所左右、所俘获的时代里,在读者基本上慵懒到了只想听一个通俗和刺激的故事而基本不去思考的现实情境中,《没有个性的人》这部小说注定要被遮蔽,被浮华的声音和影像所掩盖。但是,它的光华是永远的,是无法被时间所遗失的。我觉得,《没有个性的人》对汉语小说也有着巨大的启发,汉语小说的一大缺失,就是我们很少有精神性小说的存在和发展的空间。我们几乎没有思考性的、精神性的小说,我们有的都是粗陋的、讲故事的尤其是历史传奇的小说,比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以来的很多英雄豪杰的故事和金庸的武侠小说,而少有关于人的存在的精神性的抒写。在现代和当代文学史上出现了某些精神性小说的苗头,但是从来都没有受到过重视。可能中华民族和德意志民族之间的差别就在这里——按照一般的看法,德意志民族是一个长于思辨的民族,而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则是一个被五色所迷的感性民族,一个喜欢随机应变的、所见即所得不长于思考的民族。
精神性的小说的确是我们的小说传统中最缺乏的。从明清的世情小说,到民国和当代的现实主义小说,很少看到专注于思考的小说。由此,对《没有个性的人》的重视和发现,可以激发出汉语小说写作的方向性激情。当然,这是对那些有准备的作家而言的。当代汉语小说,似乎也无法越过讲故事这一关,即使到了21世纪头10年的今天,大部分作家还在以很老套的手法写故事,还在想方设法地讲述那些带有奇观性的故事。实际上,在今天这个平面媒体和电子媒体高度发达的社会,大部分的离奇的人间故事,已经被报纸、杂志、电视台、广播和互联网络迅速地说给我们听了,奇观性的故事在这些媒体上到处都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各种千奇百怪的、离奇的、匪夷所思的故事,早就超越了作家本人对故事的想象力,也早就超过了作家的讲述能力,因此,把讲故事当作小说的唯一圭皋,是当代小说的误区之一,是小说家向市场、资本投降和向读者妥协和谄媚的表现,也是没有丝毫希望和巨大退步的表现。而我也没有看到这个现实改变的希望。
欧洲文坛普遍把罗伯特·穆齐尔与卡夫卡、乔伊斯、普鲁斯特这些现代主义小说的开山者并列在一起。我想,在《没有个性的人》中,现代小说发出了一个强劲的声音,那就是,人的精神状态将会是小说去发掘和表现的重大母题,而小说将不断地走向人物的内心,而不是去关心人物的外部世界。从这部小说诞生之后数十年来的小说发展来看,《没有个性的人》既完成了它给自身设定的任务,也昭示了小说发展的一条重要路径,那就是,叙事性的小说同时还可以作为一种精神性小说存在的可能性。米兰•昆德拉尤其重视罗伯特.穆齐尔,他把罗伯特•穆齐尔、赫尔曼•布洛赫、贡布罗维奇、卡夫卡并列为“中欧四杰”,认为这四个人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学传统,并影响到了小说史的发展。因此,在谈到罗伯特•穆齐尔的时候,我必须还要提到赫尔曼•布洛赫(1886—1951)这个人。
赫尔曼·布洛赫同样是一个奥地利小说家,他生于一个维也纳企业主家庭,家境富裕,是一个取得了纺织业工程师资格的企业专业管理人员,并长期担任家族纺织企业的总经理。后来,伴随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作为犹太人,他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得不流离失所,在英国和美国流亡。他写于1928年到1931年的长篇三部曲《梦游者》和写于1945年的长篇小说《维吉尔之死》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也是20世纪小说史中的重要作品。《梦游者》是一部巨著,分别由《一八八八:帕泽诺夫或浪漫主义》、《一九零三:埃施或无政府主义》、《一九一八:胡戈瑙或实际主义》构成,每部小说的主人公是独立的,代表了三种19世纪末期到20世纪初期30年之间德国资产阶级的典型形象。在小说的写法上,赫尔曼•布洛赫采取了将议论、诗歌、散文和小说的叙事夹杂在一起的办法,小说中的人物似乎一直在探讨哲学问题,并表明了他们鲜明的道德立场,而小说的故事性和情节退居其次,因此使小说显得卓尔不群。
长篇小说《维吉尔之死》在写作手法上,将意识流和内心独白的方式发挥到了极致,书写了古代罗马的大诗人在临死的时刻、在自己神思迷离和恍惚之间,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在维吉尔的回忆中,他时而面对老年时刻对死亡的恐惧,时而联想到自己人生中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欢欣,在他最后18个小时的生命时刻,他一边自我反思和回忆,一边向皇帝奥古斯都讲述。小说具有着交响乐的结构,语言优美华丽,带有诗意。小说把现实、想象、回忆和幻觉都交织在一起,使小说跨越了时间的局限,将一个伟大诗人的一生描绘得波澜壮阔。同时,在维吉尔的身上,还交织了赫尔曼•布洛赫本人的影子,作者和他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人道主义者,并承受了时代加著于个人身上的痛苦。在赫尔曼•布洛赫去世前一年,他还出版了长篇小说《无辜的人》,这是一部由十一篇小说构成的系列小说,对德国纳粹兴起的原因和德国人为什么接受纳粹思想进行了分析和批判。
赫尔曼•布洛赫的作品一直没有中文译本,我有一次碰到了《卡夫卡全集》中文版的主编、翻译家叶廷芳教授,就强烈地建议他组织出版赫尔曼•布洛赫的作品。和赫尔曼•布洛赫的情况相似的奥地利杰出小说家中间,还有伯恩哈德、彼德 汉.特克、耶利内克,他们在小说的实验和哲学思辨之间,找到了一条通道,并分别进行了强有力的实验和探索,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上,都更加激进和尖锐,构成了“二战”之后奥地利德语文学中最重要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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