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乔伊斯:一小片阴云
几年前,他曾在诺斯华尔为朋友送行,祝朋友一路顺风。
加拉赫也真的一帆风顺。从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世面的神态,从他剪裁得体的花呢西服,还有他充满自信的语调,你立刻可以断定他获得了成功。很少人有他那样的才干,而成功后仍能保持本色的人就更少。加拉赫心地纯正,他应该成功。
有他这样一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午饭以后,小钱德勒一直想着他与加拉赫的见面,加拉赫的邀请,还有加拉赫居住的大城市伦敦。人们叫他小钱德勒,因为他使人觉得他长得矮小,其实他只比一般人的身材略微小些。他的手又白又小,骨架子很单薄,说话慢声细语,举止温文尔雅。他特别注意保护他那漂亮的柔软光滑的头发和胡子,还常常在手绢上小心地洒上香水。他的指甲宛如半月,修剪得非常完美;每当他微笑的时候,你会瞥见一排像幼儿那样的雪白的牙齿。
他坐在王室法学会自己的办公桌旁边,想着八年来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他认识的这位朋友当年衣不蔽体,穷困潦倒,如今成了伦敦报界熠熠生辉的人物。他不时从他那令人厌烦的文书工作中抬起头,凝视办公室的窗外。晚秋落日的余晖照耀着草坪和小路,将柔和的金粉洒向衣着不整的保姆和在长凳上昏昏欲睡的衰弱的老人;余晖在所有移动的人们身上摇曳闪烁——包括沿着沙路奔跑呼叫的孩子们,还有穿过花园的每个行人。
他望着这景象,思量着人生;(正如每当他思量人生时会出现的那样)他禁不住感伤起来。一种淡淡的哀愁笼罩着他。他感到与命运抗争毫无用途,这是千百年来历史留给他的智慧的重负。
他想起家里书架上的那些诗集。那都是他在结婚之前买的,有多少个夜晚,他坐在远离这大厅的小屋里,忍不住想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为他的妻子念上几首。可是羞怯总使他踌躇不前;于是那些书一直待在书架上。有时候他独自背诵几行,这倒也使他感到安慰。
他的下班时间一到,他便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离开办公桌和他的同事。他从王室法学会那座带有封建色彩的拱门下走出,显得整洁而谦和,然后快步沿着亨利埃塔大街走去。
金色的落日渐渐隐去,天气开始转凉。一群肮脏的孩子占据了街头。他们站在马路上或者在马路上奔跑,或者在敞着门的门前台阶上爬来爬去,或者像耗子一样蹲在门槛上。
小钱德勒不理睬他们。他敏捷地找着路,穿过那群聚集如虫蚁般的生命,在荒凉的、幽灵似的大宅邸的阴影中前行,而这些大宅邸曾是旧时都柏林贵族们的寓所。但他无意去回忆过去,因为他的脑海里充斥着一种现时的欢乐。
他从未去过考莱斯酒店,但他知道这店名的身价。他知道人们看完戏后常去那里吃牡蛎喝酒;他还听说那里的服务员讲法文和德文。夜晚他匆匆路过那里时,曾看见出租车停在门口,浓妆艳抹的女人,在男士的殷勤陪伴下,从车里下来转身便走了进去。她们穿着鲜艳刺目的衣服,配着多种多样的衣饰。她们的脸上敷着粉,脚刚一着地便提起曳地的长裙,像是受了惊吓的阿塔兰达公主。他经常路过那里时连头都不回。
他习惯快步在街上走路,甚至白天也如此;每当他发现自己深夜还在城里时,他更是又怕又兴奋地匆匆赶路。不过,有时他的恐惧也是自作自受。他选择最黑暗、最狭窄的街道,大着胆子往前走,脚步周围的静寂使他不安,游动的、不声不响的人影使他困扰;有时一阵低沉远去的笑声吓得他浑身哆嗦,像一片树叶似的。
他向右转向凯普尔大街。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轰动了伦敦报界!八年前谁能想得到呢?不过,现在回首往事,小钱德勒仍能记起有许多迹象预示了他朋友的辉煌未来。
人们常说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很野。当然,那时他确实与一群浪荡子混在一起,饮酒无度,到处借债。最后,他卷进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事件,某种金钱的交易:至少那是关于他为什么逃跑的一种说法。但是,谁也不会否认他的才干。
在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身上,总是有某种……令你无法忘记的东西。甚至在他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之时,他也表现得颇有骨气。小钱德勒记得(这记忆使他脸上微微泛起骄傲的红晕)加拉赫走投无路时常说的一句话:
“还有一半时间,朋友们,”他总是轻松愉快地说,“我怎么没考虑到呢?”
那就是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的真面目;可他妈的你决不能不佩服他。
小钱德勒加快了他的步伐。他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优于身边路过的人们。他也第一次对凯普尔大街的沉闷庸俗产生了反感。这是不容置疑的:要想成功你就得离开这里。在都柏林你什么都干不成。
他路过格兰登桥时,俯视河水流向低处的码头,对那些简陋矮小的棚屋顿生怜悯。他觉得,它们像一群流浪汉,拥挤在河的两岸,破旧的外衣上沾满灰尘和煤末,在落日的普照下显得死气沉沉,等待着夜晚的第一股寒气叫它们站起来,让它们浑身颤抖,然后离去。
他不知道他能否写首诗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也许加拉赫能帮他在伦敦的某家报纸上发表。他能不能写出有新意的东西呢?他说不清他想表达的是什么思想,但诗兴已在他身上出现的念头,像不成熟的希望那样激活了他的心。他昂首阔步地前行。
每一步都使他更靠近伦敦,更远离他自己那平淡无味的生活。一缕光芒开始在他心灵的地平线上摇曳。他还不是那么老——才三十二岁。他的性格可以说刚好成熟起来。有那么多不同的情绪和感受他希望用诗来表达。他感到它们就在自己的心中。
他努力衡量自己的心灵,想看看它是不是诗人那种。他认为,忧郁是他性格的主调,但这是信念、屈从和单纯欢乐的循环出现所形成的一种忧郁。如果他能出版一部诗集把它表达出来,或许人们也会欣赏。他决不会成为著名诗人:他清楚地知道这点。他不可能影响大批的人,但或许可以与一小圈思想相近的人发生共鸣。
也许英国批评家会认为他是个凯尔特派诗人,因为他的诗里充满了忧郁的情调;除此之外,他还会运用不少的引喻。他甚至开始想象他的诗集会得到什么样的评论:“钱德勒先生善写轻快优雅的诗歌。”“一种幽思的哀伤弥撒在这些诗里。”“凯尔特派的情调。”可惜他的名字不能更像爱尔兰人的名字。也许在姓的前面加上他母亲的名字会更好一些:托马斯·梅隆·钱德勒;或者再进一步,写成T·梅隆·钱德勒。他会跟加拉赫商量这件事。
他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之中,走过了他要去的街道,不得不折回来。当他走近考莱斯酒店时,先前的那种不安又支配了他,他犹豫不定地在门前停了下来。最后,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酒吧里的灯光和喧闹使他在门厅里停了一会儿。他四周观望,许多红绿酒杯交相辉映,看得他眼花缭乱。他觉得酒吧里坐满了人,觉得这些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他很快地向左右扫视了一番(略微皱起眉头,显得相当庄重),但当他稍微看清一些时,发现根本没人转过身看他;然而他看见了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一点不错,他正靠着柜台,叉开腿站着。
“哈喽,汤米,老朋友,你终于来了!来点什么?你想喝什么?我在喝威士忌:比我们在海外喝的好多了。加不加苏打水?锂盐矿泉水?不要矿泉水?我也不掺东西。掺了就变味了。……嗨,伙计,拿两份半杯的麦芽威士忌来,实实在在的。……哦,自从我上次见你之后,过得怎么样?天哪,我们都老起来啦!你看我是否也有些老相——呃,什么?脑袋顶上的头发已经灰白,而且越来越稀——是吧?”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摘掉帽子,露出一个几乎秃了的大脑袋。他的脸臃肿苍白,刮得干干净净。他的蓝灰色的眼睛衬托着他的不健康的灰白,在他鲜艳的橙色领带上面清晰地闪动。在这些不协调的特征之间,他的嘴唇显得很长,不成形状,也没有一丝血色。他低下头,用两根手指在头顶上怜惜地摸着稀疏的头发。小钱德勒摇摇头,表示否定。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又戴上了他的帽子。
“办报这行会把你拖垮的,”他说。“总是疲于奔命,到处找稿子,有时还找不到。而且还总要在你的材料里有些新的东西。他妈的,还要干几天校对和印刷。告诉你吧,这次回老家来真是太高兴了。度几天假,实在是大有好处。自从在亲切而肮脏的都柏林上岸,我感觉好多了。这杯是你的,汤米。要水吗?要什么就说。”
小钱德勒让他的威士忌加了水,大大冲淡了。
“朋友,你真不会喝,”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我喝纯酒,不掺一滴水。”
“我一般很少喝酒,”小钱德勒谦虚地说。“遇到老朋友时,大概顶多也只喝上半杯。”
“啊,那好,”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高兴地说,“为了我们,为了过去在一起的时间,为了老交情,干杯。”
他们碰碰杯,举杯共饮。
“今天我碰到了那帮老人儿中的几个,”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奥哈拉似乎过得不怎么样。他在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小钱德勒说。“他堕落了。”
“不过霍根的地位不错,对吧?”
“对,他在土地委员会里工作。”
“一天晚上我在伦敦碰见他,他好像是大大地发了……可怜的奥哈拉!我想,是喝酒太多了吧?”
“还有别的事。”小钱德勒简短地说。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笑了。
“汤米,”他说,“我发现你一点儿没变。你还是原来那个非常严肃的人,每当我喝酒喝得星期天上午头痛舌腻时,你总是训诫我一番。当时你曾想漫游世界。你从没到什么地方旅行过吗?”
“我到过曼岛。”小钱德勒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大笑。
“曼岛!”他说。“要去伦敦或巴黎。应该选择巴黎。那对你会有好处的。”
“你去过巴黎?”
“可以说去过!我在那里转过一些地方。”
“巴黎真的像人们说的那么漂亮么?”小钱德勒问。
他吮了一口酒,而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则豪放地一饮而尽。
“漂亮?”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停下来琢磨这个词,回味着他的酒香。“并不特别漂亮,你知道。当然,它还是很漂亮的。……不过,最好的是巴黎的生活;那才是关键。要说娱乐、运动和刺激,没有一个城市比得上巴黎。
小钱德勒喝完了他的威士忌,费了一番周折才把招待员叫来。他照前一样又要了一份。“我去过红磨坊,”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招待员拿开杯子时继续说,“我去过所有的波希米亚咖啡馆。真够味儿!但不适合你这样的正人君子,汤米。”
小钱德勒没有说话,直到招待员又送了两杯酒来,他才轻轻碰了碰他朋友的杯子,回敬先前的祝酒。他开始有些感到他的幻想在破灭。加拉赫的声调和自我表现的方式使他感到不快。他朋友身上有些很俗气的东西,而他以前并未发觉。不过,也许那完全是因为他生活在伦敦,由报界的繁忙和竞争所致。在这种新的华而不实的风度之下,那种旧的个人的魅力仍然存在。毕竟,加拉赫已经有过经历,见过世面。
小钱德勒有些羡慕地看了看他的朋友。
“在巴黎事事都愉快,”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他们的信念就是享受生活——你不觉得他们是正确的吗?如果你要想真正享受人生,你就得去巴黎。你要注意,他们对爱尔兰人非常热情。他们听说我是从爱尔兰来的之后,几乎要把我给吃了,朋友。”
小钱德勒连着吮了四五口酒。
“告诉我,”他说,“巴黎伤风败俗真的是那么……像他们说的那样么?”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用右臂做了个泛泛的表示。
“每个地方都有伤风败俗,”他说。“当然,在巴黎你确实会找到一些有味儿的东西。例如,你去参加一个学生舞会。当妓女开始放荡时,如果你喜欢,那也挺够劲的。我想你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东西。”
“我听说过,”小钱德勒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喝干了他的威士忌,摇了摇头。
“啊,”他说,“随便你怎么说。没有女人比得上巴黎的女人——不论讲时髦还是讲风度
“那么,它真是一个伤风败俗的城市了?”小钱德勒说,怯怯地坚持自己的看法——“我的意思是,和伦敦或都柏林相比。”
“伦敦!”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没有什么不同。你问问霍根,朋友。他到伦敦时我曾带他逛过一些地方。他会让你开开眼的。……我说,汤米,别把威士忌兑成甜酒,来点地道的。”
“不,真的……”
“哦,来吧,再来一杯对你不会有什么伤害。要什么?我想还是刚才喝的那种吧?”
“那……好吧。”
“弗朗索瓦,同样的再来一杯。……抽烟吗,汤米?”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掏出了他的雪茄盒子。两位朋友点燃雪茄,默默地抽着,直到他们要的酒送来。
“我来告诉你我的看法,”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过了一会儿才从掩蔽着他的缭绕烟雾中探出头来,“这是个无奇不有的世界。就说说道德败坏!我听到过一些实例——我说什么来着?——我应该说知道一些:一些……道德败坏的实例……”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沉思地吸着雪茄,然后以一个平静的历史学家的语调,开始为他朋友描述在国外流行的一些伤风败俗的情形。他概括了许多首都的罪恶,似乎认为柏林是首屈一指。有些事他不能保证是不是事实(他是听朋友说的),但其他许多事情都是他的亲身经历。不论地位高低,他讲起来毫不留情。他揭露了欧洲大陆修道院里的许多秘密,描绘了上层社会流行的一些习惯,最后还详细讲述了一个英国女公爵的故事——一个他相信是真实的故事。小钱德勒听了大为震惊。
“啊,不过,”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我们这里是因循守旧的都柏林,那样的事听都不会听说。”
“你走了那么多地方以后,”小钱德勒说,“一定觉得都柏林太缺乏生气了!”
“不一定,”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到这里来是一种休息,你知道。毕竟,像人们说的那样,这里是老家,对吧?你禁不住会对它有一种依恋。这是人之常情。……不过,跟我谈谈你自己吧。霍根告诉我,你已经……尝到婚姻生活的欢乐。两年前结的婚,是吗?”
小钱德勒红着脸微微一笑。
“是的,”他说。“我去年五月结的婚,一年了。”
“我希望现在向你贺喜还不算太晚,”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不然我当时就会祝贺的。”
他伸出手,小钱德勒握住。
“好,汤米,”他说,“我祝你和你全家生活愉快,老朋友,祝你财源滚滚,只要我不杀你你永远不死。那是一个真诚的朋友、一个老朋友的祝福。你知道吧?”
“我知道,”小钱德勒说。
“有孩子吗?”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问。
小钱德勒再次红了脸。
“我们有一个孩子,”他说。
“儿子还是女儿?”
“小男孩。”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在他朋友的背上使劲拍了一下。
“你真行,”他说,“我从不怀疑你的本事,汤米。”
小钱德勒笑笑,他迷茫地望着酒杯,三颗雪白的孩子似的门牙咬住下唇。
“在你回去之前,”他说,“我希望某个晚上你能到我家里来聚一聚。我妻子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我们可以听听音乐,并且——”
“太谢谢了,老朋友,”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遗憾的是我们没有早一点见面。然而我明天晚上就得走了。”
“也许今天晚上……?”
“真对不起,老朋友。你看,我在这里还有另一个朋友,他是个年轻聪明的小伙子。我们约好了去参加一个牌局。只是为了……”
“哦,如果情况是那样……”
“可是,谁知道呢?”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体谅地说。“既然我开了头,明年我可能还会回来。聚会只不过是一次推迟了的欢乐。”
“很好,”小钱德勒说,“下次你来我们一定要找个晚上好好聚聚。现在就算说定了,怎么样?”
“好,说定了,”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如果我明年来,决不食言。”
“为了这最后的决定,”小钱德勒说,“我们现在再来一杯。”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拿出一块挺大的金表看了看。
“这该是最后一杯了吧?”他说。“因为,你知道,我还有个约会。”
“哦,是的,肯定是最后一杯,”小钱德勒说。
“很好,”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说,“让我们再喝一杯,作为‘告别酒’——我想这是一句恰当的本地话。”
小钱德勒叫了酒。刚才脸上泛起的红晕变得通红。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喝一点酒他的脸就会发红。现在他觉得浑身发热,精神兴奋。三小杯威士忌已经上了头,加拉赫的烈性雪茄也使他昏昏然,因为他一向是个纤弱而不动烟酒的人。但八年后与加拉赫相会,在考莱斯酒店与加拉赫在灯光和喧闹中对饮,听加拉赫讲故事,暂时分享加拉赫流浪而胜利的生活,这些大胆的举止破坏了他敏感天性的平衡。他强烈感到他和朋友生活间的反差,觉得这太不公平。加拉赫的出身和教育都不如他。他确信他能比朋友取得更大的成就,或者,只要他有机会,决不至于只是干个俗气的记者。是什么妨碍了他呢?他不幸的怯懦性!他希望以某种方式为自己辩白,证明他的男子汉气概。他看出了加拉赫拒绝他的邀请背后的含义。加拉赫只是出于友谊才对他惠顾,正像他由于访问才惠顾爱尔兰一样。
招待员端来他们要的酒。小钱德勒把一杯推向他的朋友,自己大胆地端起了另一杯。“世事难料,”他端起酒杯说。“也许明年你来的时候,我会有幸祝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先生和夫人健康幸福。”
加拉赫饮着酒,意味深长地在酒杯上边闭起一只眼睛。他喝完之后,坚定地咂咂嘴,放下杯子说道:
“朋友,不必为那事担心。我要先尽情享受一番生活,游历游历世界,然后再套上婚姻的枷锁——如果我想结婚的话。”
“总有一天你会的,”小钱德勒平静地说。
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转转他那橙色的领带,睁大蓝灰色的眼睛,盯着他的朋友。
“你这样想吗?”他问。
“你会套上婚姻的枷锁的,”小钱德勒坚定地重复说,“和其他每个人一样,只要你找到了合适的姑娘。”
他稍微加强了一下语气,意识到自己显得有些激动;但是,尽管他的脸已经通红,他仍然没有回避他朋友的目光。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即使要结婚,你可以确信,我也绝不会有什么花前月下,神魂颠倒。我的意思是,为了钱才结婚。她必须在银行有大笔的存款,否则我不会要她。”
小钱德勒摇摇头。
“怎么,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伊格纳提厄斯·加拉赫激动地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只要我说句话,明天我就会又有女人又有钱。你不相信?我可是清楚得很。数百个——我说什么来着?——应该说数千个有钱的德国人和犹太人,钱多得都腐烂了,巴不得你娶她们。……你等着瞧,朋友。看看我是否玩不赢我的牌。告诉你吧,我要是想干什么事,一定要干成。你就等着看吧。”
他突然把杯子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放声大笑。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以一种比较平静的语调说道:
“但我并不着急。她们可以等着。我可不喜欢把自己拴到一个女人身上,你知道。”他用嘴做了个尝尝滋味的样子,又做了个鬼脸。
“我想那样一定会变味的,”他说。
小钱德勒坐在大厅外的房间里,怀里抱着个孩子。为了省钱,他们没雇保姆,但每天早上和晚上,安妮的妹妹莫尼卡都来一个小时左右,帮助他们。然而莫尼卡早就回家了。现在差一刻九点。小钱德勒回家迟了,错过了喝茶的时间,而且他还忘了从贝莱商店里给安妮带包她要的咖啡回来。难怪她要生气,对他爱搭不理。
她说一点茶不喝也没什么关系,可是到了拐角的商店快关门时,她又决定亲自去买四分之一磅茶叶和两磅糖。她灵巧地把熟睡的孩子塞到他怀里说:
“抱好。别把他弄醒了。”
桌上放着一盏白瓷罩小台灯,灯光照亮了一张嵌在牛角框里的相片。这是安妮的照片。小钱德勒望着它,目光停在了紧闭的薄嘴唇上。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夏用宽上衣,那是一个星期六他给她买回家的一件礼品。他花了十先令十一个便士;但真正使他难受的是买衣服时紧张不安的情绪。那天他吃够了苦头,先是在商店门口一直等到商店里空了才进去,然后站在柜台旁边装得轻松自如,任售货姑娘把女用外衫堆在他面前,接着付款时忘了拿找回的零头,让收款员又把他叫了回去,最后他离开商店时,为了掩饰自己羞红的脸,他眼睛盯着包装,像是要看看是否捆扎得结实。
当他把外衣拿回家里时,安妮吻了他,说那件外衣又漂亮又时髦;但她听了价钱之后,便把外衣往桌子上一扔说,这件衣服要十个先令十一个便士,简直是坑人。起初她想把衣服退掉,可她试穿后觉得非常满意,尤其袖子的做法十分别致,于是她又吻了他,说他能想着她太好了。哼!……
他冷冷地注视着照片上的眼睛,它们也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当然它们很漂亮,整个脸庞儿也很漂亮。但他看出其中有某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
为什么神情如此木然而又像个贵妇?眼睛的沉静使他生厌。它们好像在拒斥他、蔑视他:没有激情,没有欢愉。他想起加拉赫谈到的有钱的犹太人。那些东方人的黑眼睛,他想,它们多么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激起情欲的渴望!……他怎么娶了照片上的这双眼睛呢?
想到这个问题,他回过味来,不安地看了看房间四周。他发现漂亮的家具也有一些令人生厌的地方。家具是他以分期付款的方式给家里买的,但是由安妮亲自选的,因此这也使他想到了她。家具也显得庄严而漂亮。一种沉郁的对生活的厌恶在他内心觉醒。他不能逃离这个小家吗?像加拉赫那样大胆地生活太晚了么?他可以去伦敦吗?家具的钱还没有还清。如果他真的能写一本书出版,那就可能会为他打开路子。
一部拜伦的诗集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小心地用左手打开,生怕把孩子吵醒。接着他开始读诗集的第一首:
“风声逝去,夜幕下一片静寂,
树丛中也没有一丝微风穿过,
我归来凭吊我的玛格丽特之墓
将鲜花撒向我所爱的泥土。”
他停了下来。他感到诗的韵律在室内围绕他回荡。这韵调多么哀伤!他是否也能写出这样的诗,表达自己心灵的抑郁?他想描写的东西太多了:例如几个小时前,他站在格兰登桥上的感受。如果他能重新回到那样的情绪……
孩子醒了,开始啼哭。他离开书页,设法使他安静,但他还是哭个不停。于是他抱着他在怀里摇来摇去,可哭声越来越高。他一边更快地摇晃,一边又读起第二个诗节:
“在这狭小的墓穴里躺着她的躯体那躯体曾经……”
一点没用。他无法读下去。什么都做不成。孩子的哭声刺疼了他的耳鼓。真没办法,没办法!他成了生活的囚徒。他气得双臂颤抖,突然低下头对着孩子的脸喊道:
“别哭了!”
孩子停了片刻,吓得抽搐了一下,然后开始尖声哭叫。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抱着孩子急匆匆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孩子开始可怜地抽噎,四五秒钟才喘过气来,接着又放声大哭。房间的薄墙回响着哭声。
他尽力哄他,但他浑身痉挛,哭得更厉害了。他望着孩子抽紧颤动的小脸,开始感到恐惧。他数着孩子抽噎了七声都没有喘气,吓得他把孩子搂在了怀里。要是他死了!
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跑了进来,气喘吁吁。
“怎么啦?怎么啦?”她嚷道。
孩子听见妈妈的声音,突然爆发出一阵抽泣。
“没什么,安妮……没什么他刚才哭起来了……”
她把买的东西扔到地上,一把从他怀里夺过孩子。
“你怎么他啦?”她喊道,怒气不息地盯着他。小钱德勒让她瞪了一会儿,当他看出那目光中的仇恨时,他的心一下子收紧了。
他开始结结巴巴地说:
“没怎么他……他……他开始哭……我没办法……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啦?”
她不再理他,紧紧抱着孩子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口中喃喃地说:
“我的乖儿子!我的小宝贝儿!是不是吓着了,宝贝儿?……不哭了,宝贝儿!不哭了,啊!……小羊儿咩咩!妈妈最乖的小羊儿!……不哭了!”
小钱德勒自觉满面羞惭,站到了灯光照不到的暗处。他听着孩子的阵阵抽泣渐渐平息;悔恨的泪水从他眼里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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