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月亮

 

杜甫的月亮

 

文\丁小村

 

 

没见过这么乱的国家，没见过这么破的江山。

 

不幸的是让杜甫给遇上了。

 

每一个中秋，他都会望月，每一个月夜，他都会写诗。一千年过去了，汉关只留汉砖，秦月犹照秦山；大唐风流成云烟，老杜留下好诗篇。

 

一枚柔情的月亮：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

 

生逢乱世，人间漂泊。离人在外，家人在远——唯有一轮明月，照我家园。彼此可举头望明月：月是那一双互相对望的眼眸——带来关切，带来念想；月也是一双可以抚摸彼此肌肤的手——带来温暖，带来慰藉。

 

生在和平的年代，亲人不分离，家园不破碎——有情人可以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亲人可以团聚月下，共赏天上圆月。

 

一枚关怀的月亮。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月夜忆舍弟》）

 

故乡依然月明，他乡亲人无音讯，分离的是亲人，破碎的是家园。一千年后，那些狂想战争的人，可以否读读老杜的诗？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未经乱世，谁能体会这些句子的痛！当你战死在他乡，却没有人在家故乡给你烧一张纸，因为家也没有了。

 

美丽的大唐江山，在老杜时代，成了一个大校场——各路军马你来我往，骑兵与步兵、吐蕃与回纥、军阀与盗匪……在这场杀人游戏中，砍头不过是碗大的疤，死了也只能留下野狗啃不动的骨头。

 

遭殃的是老百姓，苍天无德，以万物为刍狗。人命不如草芥，生死只在转眼间。老杜的诗是泣血的长吟，悲悯的泪凝。

 

一枚悲悯的月亮：

鸱鸮鸣黄桑，野鼠拱乱穴。

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

潼关百万师，往者散何卒。

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北征》）

 

我读过的那些描写战争的作品，没有哪个能像杜甫的诗，让我感觉触目惊心：我眼前会幻出一幅恐怖大片的场景——

 

整个天空都布满了死神巨大而苍白的脸，就像一轮放大千万倍的月亮，寒冷深入骨髓，照彻遍地白骨。百万士兵的血肉已经化为泥土，关中一半人民，成了孤魂。那些饥饿的老鼠在田野上奔窜，不祥的猫头鹰则在树林里恐怖地尖叫……

 

凡是战争狂人，都当人命是草芥；凡是暴戾的统治者，都视人民为畜牲。唯有诗人，用一双湿润的眼睛，在为生命而悲戚，为死亡而哭泣。

 

一枚苍凉的月亮：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

越过千年时光，一切都如同云烟。漂泊江湖一沙鸥，看惯了人间的冷落与寒凉。老杜眼中万古江山，天上的星月照耀亿万斯年，人间草木生生不息，不图文章的虚名，更何须问富贵的那些过眼云烟？

 

五十岁之后，孔夫子愿意枕着胳膊，望着天空，喝着白水，吃着粗茶淡饭，他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老杜漂泊江湖，如同一沙鸥——所谓白发渔樵江渚上，看惯了秋月春风。洗去铅华剩残句，唯有老杜诗。

 

一个诗人不幸而生在乱世。别人饮酒作乐，他独漂泊长吟。别人玩弄词句，他以泪和墨。别人看惯了花朵上绚丽的月色，他眼前尽是刀锋上寒冷的月光。

 

一个诗人幸而生在乱世。别人榨干了词汇的血肉，他创造了语言的筋骨。别人可以做着清秋大梦，写一篇盛世欢歌；他必须面对破碎山河，唱一腔悲凉曲调。

 

他也曾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但不同是的：那些轻浮的诗人在权贵家宴上书写虚浮的词句、歌颂奢华的艳丽；他却在权贵的院墙外看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唯有月是清澈的，照彻世间万千人，无论你是贫贱还是富贵。也唯有月是淡然的，看够了世间凉薄，无论你是轻薄的浪子，还是悲悯的诗人。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千载之月，照亮着江山与家园，轻浮的诗人在玩弄辞藻，悲悯的老杜在泣血和歌。

 

时空幻化为万里江天，秋月洗净了一纸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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