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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不要把文学装在文学里

2017-08-30 11:2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木心 浏览:36049743
内容提要:生活的过程里,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

 

木心:不要把文学装在文学里

 

温柔敦厚,好!

也别怕尖和薄,试看拈针绣花,针尖、缎薄,绣出好一派温柔敦厚。

伟大的艺术常是裸体的,雕塑如此,文学何尝不如此。

中国文学,有许多是服装文学,内里干瘪的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古装、时装、官服、军服,裹着撑着的。

有血肉之躯,能天真相见的文学,如果还要比服装,也是可嘉的,那就得拿出款式来;乱穿一气,不是脚色。

三十年代有一种文明戏,南腔北调,古衫洋履,二度梅加毛毛雨,卖油郎and茶花女,反正随心所欲,自由极了。

不见文明戏久矣,在文学上好像还有这种东西。

监赏力,和创作力一样,也会衰退的。

滥情的范畴正在扩散,滥风景、滥乡心、滥典、滥史、滥儒、滥禅……

人的五官,稍异位置,即有美丑之分,文章修辞亦当作如是观。

时下屡见名篇,字字明眸,句句皓齿,以致眼中长牙,牙上有眼,连标点也泪滴似的。

把文学装在文学里,这样的人越来越多了。

文学是个形式,内涵是无所谓文学的。

有人喜悦钮子之美,穿了一身钮子。

从文学到文学,行不多时,坐下来了──水已尽,没见云起……在看什么?看自己的指甲。

贪小的人往往在暗笑别人贪大──尤其在文学上,因为彼等认定小,才是文学;大,就不是文学了。

也有贪大贪得大而无当乃致大而无裆者,那是市井笑话非复文坛轶话了。

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

当年西风东渐,吹得乍卸古衣冠的中国文学纷纷感冒。半个世纪过去,还时闻阵阵咳嗽,不明底细的人以为蛙鼓竞噪,春天来了。

为了确保现代的风雅,智者言必称性感,行必循弗洛伊德的通幽曲径,就像今天早晨人类刚刚发现胯间有异,昨日傍晚新出版精神分析学似的。

在走,在走火,走火入魔,走火出魔。

更多的是人也没有走,入了魔了。

评论家是怎样的呢,是这样──他拍拍海克里斯的肩:你身体不错,他又摸摸阿波罗的脸:你长相不俗。因为他认定自己膂力最大,模样儿最俊。

文学是什么,文学家是什么,文学是对文学家这个人的一番终身教育。

之所以时常不免涉及古事古人,可怜,再不说说,就快要没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座标感了。

亦偶逢有道古人古事者,跫然心喜,走近听了几句,知是古钱牌功夫鞋的推销员。

在三十世纪的人的眼里,二十世纪最脱离现实的艺术作品,也是二十世纪的一则写照。

知性与存在之间的明视距离,古代不远,中世远了些,近纪愈来愈远。

为地球摄像,得在太空行事。虽然这个比喻嫌粗鄙。

时至今日,不以世界的、历史的眼光来看区域的、实际的事物,是无法得其要领的──有人笑我用大字眼!我也笑,笑问:你敢用?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是昨日之艺术。

情理之中之中,意料之外之外。这是今日之艺术。

明日之艺术呢,再加几个之中之外。

再加呀。

有鉴於圣佩夫医福楼拜、礼楼拜医莫泊桑,有鉴於书评家法兰克.史文勒顿之医葛拉罕.格林,用足了狼虎之药,格林到八十岁还感德不尽……

宜设文学医院。

文学医院门庭若市,出院者至少不致再写出倒也能帮助我恢复了心理的极度的疲乏这样的句子来。

如果,是别人写了一部红楼梦,曹雪芹会不会成为毕生考证研究红楼梦的大学者。

批评家的态度,第一要冷静。第二要热诚。第三要善於骂见鬼去吧的那种潇洒。第四,第四要有怆然而涕下的那种泼辣。

有人,说:其他的我全懂,就只不懂幽默。

我安慰道:不要紧,其他的全不懂也不要紧。

某现代诗人垂问:宋词,到後来,究竟算是什么了?

答:快乐的悲哀和悲哀的快乐的工艺品。

几乎什么都能领会,几乎什么都不能领会──人与艺术的关系所幸如此,所不幸如此。

在艺术上他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实用主义者,而他触及很多艺术品触及许多艺术家时,心里会不住地嘀咕:这有什么用呢,这有什么用啊。

雅,是个限度,稍逾度,即俗。

这个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两类: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

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曹雪芹精通英、法、德、意、西班牙五国文字,梵文、拉丁文则两相滚瓜烂熟,就是中文不怎么样,差劲。

文学的不朽之作,是夹在铺天盖地的速朽之作必朽之作中出现的,谁人不知,谁人又真的知道了。

虚晃一招,是个办法,虚晃两招三招,还不失为莫奈何中的办法,招招虚晃,自始至终虚晃,这算什么呢。

更滑稽的是旁观者的喝采。

尤滑稽的是远里听见了喝采声,就自庆适逢其会,自诩参预其盛了。

以上指的理应是得失寸心知的文章千古事。

大约有两种,一种是到头来会升华为素澹的绮丽,另一种是必将落得靡敝的绮丽。

少年爱绮丽,就看他和她爱的是那一种。

他忽然笑道:不再看文章了,看那写文章的人的脸和手,岂非省事得多。

天性是唯一重要的──单凭天性是不行。

燕京西山静悄悄,曹雪芹食粥,著书。压根儿没见面有得色的好事家赶到黄叶村去问什么近若干年会不会出伟大的文学天才。

才能,心肠,头脑。缺一不可。三者难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风格。

中国现代文学史,还得由后人来写(那就不叫现代而是以世纪来划分了)。目前已经纂成的,大抵是文学封神榜文学推背图。

舐犊情深或相濡以沫,是一时之德权宜之计,怎么就执著描写个没完没了,永远舐下去,长不大?永远濡下去,不思江宽湖濬?

热情何用,如果所托非人。德操何取,如果指归错了。智能何益,如果藉以肆虐,或被遣使去作孽。

迷路于大道上的人嗤笑迷路於小径上的人,后者可怜,前者可怜且可耻。

友谊的深度,是双方本身所具的深度。浅薄者的友谊是无深度可言的。西塞罗他们认为只有好人之间才会产生友谊,还是说得太忠厚了。

小灾难的叠起而丛集,最易挫钝一个国族的智力。

凋谢的花,霉烂的果,龙锺的人,好像都是一种错误──既是规律,就非错误,然而看起来真好像都是错误。

真正聪明的人能使站在他旁边的人也聪明起来,而且聪明得多了。

爱情是个失传的命题。爱情原本是一大学问,一大天才;得此学问者多半不具此天才,具此天才者更鲜有得此学问的。

师事,那是以一己的虔诚激起所师者的灵感。

坏人,心里一贯很平安,在彼看来,一切都是壤的,坏透了──彼还常常由于坏不过人家而深感委屈。

后来,我才明白,开始作一件事的时候,这件事的结局已经或近或远地炯视著我。

自身的毒素,毒不死自身,此种绝妙的机窍,植物动物从不失灵,人物则有时会失灵,会的,会失灵的。

那人,那些人,只有一点点不具反省力的自知之明。

安诺德以为诗是人生的批评。若然,则批评是人生的诗,人生是诗的批评,诗的批评是人生。

明摆著的却是:诗归诗。批评归批评。人生归人生。

一贯说假话的人,忽然说了句真话──那是他开始欺骗自己了。

我所说的诚恳,是指对於物对於观念的诚恳;能将诚恳付予人的机缘,越来越少。

不幸中之幸中之不幸中之幸中之……

谁能置身于这个规律之外。

理既得,心随安,请坐,看戏(看自己的戏)。

成功,是差一点就失败了的意思。

任何一项盛举,当它显得使多数人非常投入的时刻到来,我遁逸的决心便俶尔躩起。

人的快乐,多半是自以为快乐。

植物动物,如果快乐,真快乐。

苏格兰诗人缪尔自称是个负债者,负于人、兽、冬、夏、光、暗、生、死。因而使我悚然自识是个索债者,一路索来,索到缪尔的诗,还不住口住手。

当某种学说逐渐形成体系,它的生命力便趋衰竭。

有人搔首弄姿,穿文学之街过文学之巷……下雨了……那人抖开一把缀满形容词的佛骨小花伞,边转边走。

把银苹果放在金盘上吧,莎士比亚已经把金苹果放在银盘上了。

智力是一种弹力,从早到晚绷得紧紧的人无疑是蠢货。

一个性格充满矛盾的人,并没有什么,看要看是什么控制著这些矛盾。

爱情来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来不去也不好,爱情是麻烦的。

余之所以终身不事评论,只因世上待解之结多得无法择其尤。

有许多坏事,都是原来完全可以轻易办好的事。

比喻到了尽头,很糟糕──一只跳蚤拥有百件华袍,一件华袍爬著百只跳蚤。

快乐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嚼出悲哀来。

人类文化史,二言以蔽之……自作多情,自作无情。

大义凛然,人们著眼於大义,我著眼於凛然。

其实世界上最可爱的是花生米。

若有人不认同此一论点,那末,花生酱如何。

当我从社交场中悄然逸出,驱车往动物院驰去时,心情就一路霁悦起来。

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乐

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忧

(既有识见如此,怎不令人高兴)

(居然谦德若是,实在使我痛惜)

安得列.纪德大概有点不舒服了,所以说:

别人比成功,我愿比持久。

至少这句话是可以持久的。

看来普洛斯特比乔伊思持久。看来莎士比亚还要持久──他诚恳。

要使福楼拜佩服真不容易,然而他折倒於托尔斯泰,兼及屠格涅夫。

托尔斯泰呢,力赞狄更斯。狄更斯呢,福楼拜说他根本不会写小说,因为一点也不懂艺术。

就这样──不这样又怎么样。

也不是伏尔泰一人参悟精微的悲观使人颖慧旷达仁慈,粗疏的乐观使出人悖谬偏激残暴。历史中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实例──明乎此,然後一转背,便是可见的未来。

已经有那么多的艺术成果,那么多那么多,足够消受纳福到世界末日。

全球从此停止造作艺术,倒会气象清澄些。

那些自以为开门见山的人,我注视了──门也没有,山也没有。

可以分一分,既然弄胡涂了,分一分吧:

有些人爱艺术品,有些人爱艺术。

好些事,本是知道的,后来怎么不知道了,现在又知道了──人类文化史应该这样写。

上了一些当。

以后还是会上当的,不过那些当不上了。

知足常乐,说的是十个手指。

生活的过程里,是个自我教育的过程。常常流於无效的自我教育的过程。然而总得是个自我教育的过里。

宠誉不足惊,它不过是与凌辱相反,如已那般熟知於凌辱,怎会陌生於宠誉而手脚无措呢。

在新闻纸一角看到:

……世界上爱好真理的男人女人……

我大为吃惊。

怀疑主义者其实都是有信仰的人……嘘,别嚷嚷。

此时此地,念及尼采。并非原来那个尼采。早有人说尼采主义存在于尼采之前,我指的是尼采主义之前的那个太朴初散的尼采,亦即尼采之後的透视尼采之大不足的那个尼采。

当九个人呢喃温柔敦厚的夜晚,至少一个人呼啸雄猛精进──总共只有十个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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