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扎尕那是至今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的仙境一样美丽的地方。
杨显惠:天堂扎尕那
去年七月在兰州,一位年轻的朋友带我去了一趟甘南藏族自治州的扎尕那。
柏延鹏是中学教师,年龄不足三十。他从上大学开始就迷上了旅游,十年当中走遍了甘、青、川三省和西藏自治区。他对我说,不要这儿跑那儿跑,找什么香巴拉。香巴拉就在咱们身边,在迭部县的扎尕那。他说,扎尕那是至今没有被现代文明污染的仙境一样美丽的地方。
从兰州到扎尕那三百多公里全是柏油路,汽车一天即可到达,但我们却在临近扎尕那的卓尼县的麻路镇住了一夜。原因是一路上景色太美,我们不时地停车拍照,耽误了时间。
转天上午我们进了车巴沟溯车巴河而上,翻越迭山。公路在连绵不断的石头蘑菇间转来转去。我估计我们行驶在海拔3500米以上,因为恒福宾馆的老板说过,迭山在海拔3500米以上岩石裸露,其主峰海拔4900米。迭山终年积雪,“迭山横雪”是甘南的一大景观。这里已经见不到树了,只有青草长在石缝里。我们没看到雪,遇到了几个藏族妇女,她们卖雪莲给我们,说就是在蘑菇状的山顶上采来的。她们的帐篷扎在公路边的山谷里。我们从一处低矮的山口翻过了迭山,公路急剧地下降,我们的汽车在一座又一座白色石峰间穿行。柏延鹏叫司机停车,说扎尕那到了。
我很失望:跑了几百公里,就是来看这些石头疙瘩吗?他说不是不是,这里已经是扎尕那的地界了,我是叫你们看一看这里的高度。公路旁立着一块木牌,写着:海拔4050米。他告诉我们,刚才走过的山口海拔4300米。
此后,汽车就一直在一条长长的石峡里前进,两侧的石峰万仞之险,刀劈斧砍一般耸立,如同两堵石墙排列,可是一路走去,却是一座山一个样,或挺胸迭肚张牙舞爪,如同内地的庙宇里的金刚天王,又如同淑女婷婷玉立含笑不语。不由得叫人想起古人的诗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终于两侧的山峰向远方退去,石峡突然豁然开朗,正前方出现了蓝色的天空,绿色的草地从脚下升起。时已黄昏,我们看见了冒着炊烟的村庄,真正的扎尕那到了!
在第一片村庄旁我们停留了很久,摄像和拍照。我的心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久久说不出话来。扎尕那三个字译成汉语是石匣子。还真是名副其实!我们面前剧烈下降的山坡越远越宽阔,比较平缓的山包上坐落着几个村庄,村庄周围是一片又一片没有成熟但却由绿转黄的青稞地,开着白花的马铃薯,结了豆荚的蚕豆。还有一片一片的柳树丛和松树林。像是把四月江南的原野拿来铺在扎尕那的山谷里了,又像是一匹艳丽的织锦往前铺过去,下降再下降,终于铺到一片洼地的底部。扎尕那是一片倾斜的盆地,也是一条巨大的山谷,西高东低,四周环绕着白色的石山。
扎尕那有四个村寨,从西往东排列,分别叫达日、代巴、业日和东哇。柏延鹏把我们领到业日村一位名叫根登的老人家里。柏延鹏在兰州时就对我讲过他和老人的交情。
这次柏延鹏带我到根登家里,钦觉不在家,根登老人生起火来烧水,叫我们喝酥油茶吃糌粑,然后指使柏延鹏和面擀面条,并把挂在房顶的一块干猪肉拿下来泡在水里。老人说,这个季节羊在夏季牧场,家中吃不到新鲜羊肉。
翌日晨大家都在睡觉,我提了摄像机走出门去。村外有一片高地,从这里可以看见东哇村,又可以看见西边高坡上的代巴村和它的寺院。达日村被一片隆起的高地挡住了。我架起摄像机拍下日出前的扎尕那。这时一个老年人从寨子里走出来了,他扭着脸看我,然后走进高地南坡的一片青稞地。地里有一条行人踩出的小路,他顺着小路走进一片柳树丛。过一会儿听见噢噢的呼喊声,一头小花牛呼喇喇从树丛里钻出来,跑过青稞地跑进坡下边的蚕豆地去了。老人也钻出树丛向坡下撵去。原来是小牛犊从家里跑出来了,老人是出来找牛的。扎尕那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藏民的房子非常有特色。昨天我们进村的时候,看见房子的四面墙都是干打垒的土墙,又高又厚,像巨大的碉堡。只有房顶是两坡水的木板拼接而成,伸出墙外。可是进了房子才发现除了从外边看见的房顶下边还有一层房顶,是用一根挨一根的原木拼接起来的,堆放着干草和粮食。四面的墙全是散发着幽幽清香的柏木板镶钳的,看不到外边的土墙。人住在里边,就是住在一个木箱子里。房顶上开着两个天窗,天光照亮了房厅。实际上,这是家人的起居室,在这间房子旁边套着一栋二层的楼房,全是木结构,楼上是给客人准备的客房,还有佛堂。现在站在村南的高地上,我又有了新发现:就在这碉堡一样的建筑物外边,一堆挨一堆码放着整齐的柴火和原木,还有家家都有的架杆。架杆像城市里楼顶上的太阳热水器倾斜着迎向太阳,又高又大,横竖都由圆木做成,密密麻麻立满了全村。架杆是码放和晾晒青稞和草料的。甘南人少地广,但藏民使用土地很小气,村寨的房子盖得很密集,也看不到汉族农村的麦场。整个村寨就像是一个木材市场。我对此十分惊讶,后来问根登老人,村子里这么多木头,要是发生火灾怎么办?他说,千万不能着火呀!为了防止火灾,到了气候干燥的冬季,全村的人要轮流值班巡逻,严防死守。他告诉我,近几十年业日村着过两次火。一次是业日村的一个姑娘出嫁到安子沟,全村的成年男女去送亲,留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结果孩子们玩火点着了房子,大人们回来时看见东哇、代巴和达日村的村民在救火,业日村十户人家的房子变成了木炭。
我在村外的台地上摄像,东哇那边一座直插云霄的山顶上紫色的霞光逐渐变成了美丽的红霞。接着太阳升起来了,阳光洒在我身后的山坡上,洒在一座寺院的白塔上。阳光如一只巨大的手臂从空中掠过,把粉红色的纱幔拉开,罩住了扎尕那的山山岭岭。
惊心动魄的霞光中村村寨寨升起了袅袅炊烟。该是吃早饭的时间了。
喝了酥油茶吃了糌粑,根登老人带我们去东哇看石门。昨天柏延鹏告诉我,扎尕那通往外界的路只有两条,一条是我们昨天走来的石峡,另一条是东哇村正南方的石门。出了家门根登问我们走公路还是抄小路?我说抄小路。于是,我们从一片青稞地走下去,进了一片柳树丛。柳树丛里有一条溪流,溪流边上有一条小路直通到东哇。溪流是从我们昨天走来的石峡流过来的,它一路上汇集了很多山谷里流出的小溪,成了一条小河。它喧闹着欢唱着一直把我们送到扎尕那的石门前。
真是奇怪得很,石峰四合的扎尕那,老天爷在东南角上狠狠地切了一刀,把石匣子切出了一道峡谷。这个峡谷成了进出扎尕那的大门,扎尕那人从这儿去迭部县城,扎尕那也成了甘、青、川藏区的交通要冲。这个石门只有二十公尺宽,两旁的峭壁近百米高,峭壁上长满了高大的松树,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扎尕那群山的溪流都在这儿汇聚,从石门流出,顺益哇沟流淌二十公里进入白龙江。
看完了石门往北去,石匣子的东北角长满松树的悬崖上出现了一道石涧,有一股很大的山水淌出来。根登老人说,这是一个暗门。我问何为暗门,老人回答,从这里进去,上山可以看到两座羊犄角一样对峙的山峰。那是光盖山的主峰,人们叫天门。从天门过去就是卓尼县的卡车沟。他还说,上世纪50年代解放军曾经在这道石涧里修了一条通往卡东沟的公路。后来因为山岩崩塌经常堵塞,放弃了。我问石涧里风景好看吗?他说好看得很,漫山遍野是松树林,山顶还有大片的石林。我说咱们去看看石林吧,可是往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我就打退堂鼓了。一路上坡不说,根本就没有路,只能看见多年前修路基铺垫的一些大石头,且很多地方被山洪冲断,人走起来很困难。我问根登还要走多长时间,根登回答:像你这个走法,还得五个小时。我知难而退,说回去吧。柏延鹏不甘心,说他来扎尕那两次了,没听说过这个暗门,今天一定要去看看天门。 和柏延鹏分手后我们去看了东哇村旁边的拉桑寺院,拉桑寺和东哇村都建在一座名叫阿尼玛卿神山前的台地上。
回到家已是下午六点,累了,坐在沙发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我决心爬一次山。根登老人带着我们攀登村寨后边一座名叫阿尼堆尼的神山。来到根登家的两天中,我们进进出出都看着这座神山,他傲然挺立在蓝天上俯视着我们,可我们看不见它的真面目,因为山顶总是缠绕着浓浓的云团。根登告诉我们,爬到没树的地方需要两个多小时,可是我们从一条石涧走进去整整攀登了五个小时,才把阴森的森林恐怖的峡谷踩到脚下。我们来到一处高山草甸上。这时候我们才看见了阿尼堆尼的真面目,它从平坦的高山草甸上拔地而起,直插蓝天。我们的运气真好,这天山顶上没云。它寸草不长,白生生的像是一位穿着白色战袍的将军伟然而立,傲视四周,不可一世。
我们再也无力攀登了,因为我已经精疲力尽了。我们只是在高山草甸上走动,东瞧瞧西看看。从这里根本就看不到扎尕那,我们的视线被重叠的高峰挡住了,我们的身旁是一道新的巨大的山谷,其名叫绒沟。我们把摄像机架起来,仰拍山神阿尼堆尼,也从高山草甸的边缘俯拍绒沟和附近的山岗,到处是点点帐篷和如芥的牛群。
后来一片云彩飘过,雨点子下来了。根登说快下山,雨要下大了。大雨中下山谈何容易,我们几次在石崖下躲雨。好在小路修在岩石上,道路不滑,黄昏时分回到家中。
选自《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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