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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尔斯泰:娜塔莎

2017-01-18 17:29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托尔斯泰 浏览:37825073
内容提要:在英国码头上,这个要人的有名的宅邸里闪耀着无数的灯火。

 

托尔斯泰娜塔莎

 

  1231日,1810年元旦的前夜,叶卡切锐娜朝代的一位要人家里举办舞会和夜餐。外交团体和皇帝都要到会的。

  在英国码头上,这个要人的有名的宅邸里闪耀着无数的灯火。在铺着红布的、灯火辉煌的大门口站着警察和宪兵,而且还有警察局长和几十个警官。许多马车驶开了,许多新到的马车、穿红号衣的听差和戴花翎帽子的听差又驶来了。从马车里走出了穿军服的、佩星章和勋绶带的男人们;妇女身穿绸缎子与银鼠皮大衣,小心地踏上砰然拉下的脚踏板,急速而又无声地在大门口的红布上走过。

  几乎每次在新车子来到时,人群里就发出低语声,并且都脱掉帽子。

  “皇帝吗?……不是,大臣……亲王……大使……你没有看见花翎吗?……”人群里有人这么说。人群里的一个人,穿得比其余的人都好,似乎认识所有的人,叫出当时最显要的人的名字。

  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客人来到跳舞会了,而要赴这个跳舞会的罗斯托夫家的人还在忙着准备服装。

  罗斯托夫家里对于对这个跳舞会有过许多讨论和准备;有过许多恐惧,怕接不到请帖,怕衣服准备不好,怕一切不能办得合适。

  玛丽亚·依格娜姬也芙娜·撇隆斯卡雅要和罗斯托夫家的人一同到跳舞会去,她是伯爵夫人的朋友和亲戚,前朝的一个又瘦又黄的女官,在彼得堡上层社会里领导外省的罗斯托夫家的人。

  罗斯托夫家的人要在晚间十点钟到塔夫锐达花园去找女官;这时已经是十时欠五分了,小姐们还没有穿好衣服。

  娜塔莎要去赴她平生第一次的大跳舞会。她这天早晨八点钟就起身,整天都在狂热的兴奋和活动中。她的全部精力,从早晨就集中在一点上,就是她们全体,她,妈妈,索尼亚,都要穿得不能再好。索尼亚和伯爵夫人都十分信任她。伯爵夫人要穿降红天鹅绒的衣服,她们俩在粉红色绸套裙上穿白色细纱布衣,胸襟上戴蔷薇花,头发要梳成álagreeque【希腊式】。

  一切必要的事情都做好了:脚、手、颈、耳,已经特别仔细地照跳舞会所需要的那样洗过了,搽过香水和香粉了;挑花的丝袜和白缎子的有彩带结的鞋已经穿上了,发装几乎完成了。索尼亚的衣服快要穿好了,伯爵夫人也要穿好了,但替大家帮忙的娜塔莎却落后了。她还坐在镜子前面,瘦肩膀上披在短宽服。索尼亚已经穿好衣裳,站在房当中,用针别紧着最后一条在针下擦响的缎带,把小手指都顶痛了。

  “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索尼亚!”娜塔莎说,一边转过头去,用双手抓住头发,替她梳头的女仆来不及放手。“彩带结得不好,到这里来。”

  索尼亚蹲下了。娜塔莎把缎带改了样式,别上了。

  “我说,小姐,这样是不行的。”女仆握着娜塔莎的头发说。

  “啊,我的上帝,等一下!这就对了,索尼亚。”

  “你们快完了吗?”伯爵夫人的声音说,“马上就是十点了。”

  “就好了,就好了。……您准备好了吗,妈妈?”

  “只要用针别上帽子了。”

  “让我来吧,”娜塔莎大声说:“您不会弄!”

  “但已经十点钟了。”

  决定是十点半钟到跳舞会的,但娜塔莎还要穿衣服,他们还要到塔夫锐达花园去。

  梳装完毕后,娜塔莎穿着从下边露出舞鞋的短裙,披着母亲的短宽服,跑到索尼亚面前,看了她一下,然后跑到母亲面前去了。她转动着母亲的头,用针别好了帽子,刚刚吻到了她的白发,她又跑到替她缩短裙子底边的女仆们面前去了。

  耽搁的原因是娜塔莎的裙子,它太长了,两个女仆在缩短裙边,匆忙地咬去线头。第三个用嘴唇和牙齿衔着针,从伯爵夫人面前向索尼亚面前跑着;第四个高举着手拿着薄纱衣。

  “马富路莎,快一点,亲爱的!”

  “把别针从那里拿给我,小姐。”

  “快了吧,行了吧?”伯爵走到门口说,“这是香水。撇隆斯卡雅等得已经很久了。”

  “弄好了,小姐。”女仆说,用两个手指举起缩短了的纱衣,在吹掉什么,抖掉什么,用这个动作表示她知道她手中纱衣的轻盈和干净。

  娜塔莎开始衣服。

  “马上,马上就好了,不要进来,爸爸。”她大声地在遮着脸部的纱裙下边向开门的父亲说。

  索尼亚砰然一声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她们让伯爵进来了。他穿着蓝色大礼服,长统袜、低口鞋,搽了香水和发油。

  “啊,爸爸,你多么好看,漂亮极了!”娜塔莎说,她站在房当中,理着薄纱衣的皱襞。

  “请您,小姐,请您,……”女仆说,她跪着,把衣服向下拉着,用舌头把针从嘴的这一边向另一边移动着。

  “随你怎么说!”索尼亚看了看娜塔莎的衣服,失望地叫了一声,“随你怎么说,还是太长了!”

  娜塔莎走开,照壁镜去了。衣服还是太长了。

  “哎呀,小姐,一点也不长。”马富路莎说,跟着小姐在地板上爬着。

  “哦,太长了,那么,我来缩一下,一分钟就缩好了,”态度坚决的杜妮亚莎说,从胸前的布巾上拔出一根针,又跪在地板上着手做起来。

  这时候伯爵夫人穿了天鹅绒衣服,戴了帽子,难为情地轻轻地走进来。

  “唔,我的美女!”伯爵大声说。“比你们都好看!……”

  他想要抱她,但她红着脸避开了,免得弄皱了衣服。

  “妈妈,帽子还要偏一点,”娜塔莎说。“我来替你重新别一下,”于是她冲上前去,但是在缩短衣边的女仆们来不及放手,衣边的一块纱被撕了下来。

  “哎哟哟!这是怎么一回事?凭上帝,这不是我错……”

  “不要紧,我来撩一下,不会看得出来。”杜妮亚莎说。

  “美女,我的女皇!”从门外走进来的保姆说,“啊,索纽斯卡!美女们啊!……”

  十点一刻他们终于上车出发了。

  终于皇帝在他最后的女舞伴面前站住了(他和三个妇女跳了舞),音乐停止了;一个焦急的副官跑到罗斯托夫家的人面前,请她们再让开一点,尽管她们已经靠在墙边了;接着乐队奏起了清晰的、正确的、动人的、有节奏的华姿曲。皇帝带着笑容向大厅里望了一下。过了一分钟——还没有人开始跳舞。司仪副官走到别素号娃伯爵夫人面前,邀请她。她微笑地举起手,没有望他,把手放在副官的肩上。司仪副官是个跳舞能手,他紧搂着他的舞伴的腰,自信、从容、平稳地和她开始在圈子的边上跳滑步,然后在大厅的角落抓住她的左手,把她转过来,由于音乐节奏越来越快,只听到副官的疾速的灵活的两腿发出有节奏的鞋刺声,每隔三个拍子,在旋转时,他的舞伴的天鹅绒衣服便飘起来,好像闪光一样。娜塔莎望着他们,几乎要哭了,因为跳第一圈华姿舞的不是她。

  安德来公爵穿着骑兵上校的白军服、高统袜、低口鞋,显得活泼愉快,站在圈子里面的行列里,离罗斯托夫家的人不远。非尔号夫男爵对他说起预定在明天举行的国务会议的第一次会议。安德来公爵是一个斯撇然斯基斯基亲近的、参与法规委员会的工作的人,能够说出明天会议的可靠消息,关于这个,正有各种流言在散布。但他没有听非尔号夫对他所说的话,时而望望皇帝,时而望望准备跳舞却没有决心走进圈子里去的人们。

  安德来公爵注意着那些在皇帝面前怯场的男人,以及那些因为希望被邀请而焦急的女人。

  彼埃尔走到安德来公爵面前,抓住他的手。

  “您总是在跳舞。我的【被保护人】,年轻的罗斯托娃来了,您请请她吧,”他说。

  “在哪里?”保尔康斯基问。“对不起,”他向男爵说,“这些话我们留在别的地方再说完吧,在舞会上应该跳舞。”他按照彼埃尔给他指出的方向走上前去。娜塔莎那张失望的、焦急的脸映入了安德来公爵的眼帘里。他认出了她,猜中了她的心情,明白了她是初次露面,想起她在窗子上所说的话,于是他带着愉快的脸色朝罗斯托娃伯爵夫人面前走去。

  “让我向您介绍我的女儿,”伯爵夫人红着脸说。

  “我已经荣幸地认识了,假使伯爵小姐记得我,”安德来公爵恭敬地低低地鞠着躬说,和撇隆斯卡雅说他粗鲁恰恰完全相反,他走到娜塔莎面前,还未说完邀请跳舞的话,就伸出手去搂抱她的腰。他提议跳华姿舞。娜塔莎对于失望和狂喜都有所准备的焦急的面色,忽然明朗起来,露出了快乐、感激、小孩般的笑容。

  “我等你好久了,”这个惊惶的、快乐的女孩子,当她把手放到安德烈来公爵的肩上时,似乎是用她那含泪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笑容这么说。他们是走进圈子里面去的第二对。

  安德来公爵是当时舞会中跳得最好的人之一。娜塔莎也跳得好极了。她那穿缎子舞鞋的小脚,迅速、轻巧、灵活地跳动着,她的脸上现出了幸福的喜色。

  她的光脖子和手臂又瘦又不好看。和爱仑的肩膀比起来,她的肩膀是瘦的,胸脯是不明显的,手臂细的;但在爱仑身上,由于受到过上千人的目光的注视,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彩,而娜塔莎好像是一个第一次袒肩露臂的姑娘,假使不是他们使他相信,这是绝对必要的,她便要觉得这是很可羞的了。

  安德烈公爵喜欢跳舞,他希望尽快避免别人同他进行政治性的、理智的谈话,希望尽快突破那种因为皇帝的驾临而形成的令他厌烦的拘束,所以他去跳舞,并且选择了娜塔莎,因为彼埃尔向他指出了她,因为她是他眼中所看到的第一个美女;但他刚刚揽住那个灵活的腰身,她便和他那么靠近地扭起身子,对他那么亲密地微笑了一下,她的魅力之酒使他陶醉了;当他换一口气,放下她,停下步子,开始望别的跳舞的人时,他觉得自己活泼年轻了。

  索尼亚晚间很迟回来时,来到娜塔莎的房里,令她惊异的是,她发现娜塔莎还没有脱下衣服,睡在沙发上。在旁边的桌上放着一封打开的阿那托尔的信。索尼亚拿了信,开始看信。

  她一面看信,一面注视睡着的娜塔莎,在她脸上寻找她所看的这信的说明,却没有找到。她的脸是安静的、温顺的、幸福的。索尼亚抓着胸口,避免气闷,她面色发白了,因为恐惧和兴奋而颤抖着,坐在圈椅上流泪。

  “怎么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怎么这件事会弄到这种地步呢?难道她不爱安德来公爵了吗?她怎么会主库拉根这样做?他是骗子,是恶徒,这是很明显的。尼考拉,亲爱的、高贵的尼考拉,知道了这件事,他要怎么办呢?这就是前天、昨天、今天她兴奋的、坚决的、不自然的面色的含义,”索尼亚想,“她爱他,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她打开了这封信,不知道是谁寄来的。也许她生气了。她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索尼亚拭去眼泪;走到娜塔莎那里,又注视着她的脸。

  “娜塔莎!”她说得几乎听为见。

  娜塔莎醒来,看见了索尼亚。

  “啊,回来了?”

  然后她带着睡醒时所常有的那种坚决和温柔,抱着她的朋友,但是注意到索尼亚脸上的迷惑神情,娜塔莎的脸上表现了慌张和怀疑。

  “索尼亚,你看了信吗?”她说。

  “是的。”索尼亚低声说。

  娜塔莎狂喜地微笑了一下。

  “不,索尼亚,我不能够再这样下去了!”她说。“我不能够瞒你了。你知道,我们彼此相爱!……索尼亚,亲爱的,他写信……索尼亚……”

  索尼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眼睛望着娜塔莎。

  “但是,保尔康斯基呢?”她说。

  “啊,索尼亚,啊,只要你知道我是多么幸福就好了!”娜塔莎说。“你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样的……”

  “但是娜塔莎,难道那一切都完结了吗?”

  娜塔莎瞪着大眼睛望着索尼亚,好像不明白她的问题。

  “那么你要拒绝安德来公爵了吗?”索尼亚说。

  “唉,你什么也不明白,你不要说蠢话,你听。”娜塔莎暂时恼怒地说。

  “不,我不能相信这个,”索尼亚说。“我不明白。怎么你整年地爱着一个人,忽然……其实你只看见他三次。娜塔莎,我不相信你,你在说笑话。三天之内忘掉一切,那样……”

  “三天,”娜塔莎说。“我觉得,我爱了他一百年了。我觉得在爱他之前,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你不会懂得这个的。索尼亚,等一下,坐到这里来,”娜塔莎又抱她又吻她。

  “我听说过,这种事是常有的,你当然也听说过,但我直到现在才感受到这种爱情。这不是从前那样的。我一看见他,我就觉得,他是我的主人,我是他的奴隶,并且我不能不爱他。是的,奴隶!他命令人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不懂得这个。我要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索尼亚?”娜塔莎带着幸福的惊惶的面色说。

  “但你要想想看,你在做什么,”索尼亚说。“这件事我不能够让它这样的。这些秘密的信……你怎能让他弄到这个地步?”她带着恐惧和那难以掩饰的憎恶说。

  “我向你说过,”娜塔莎回答,“我没有意志了,你怎么不懂得这个:我爱他!”

  “这件事我决不让它这样的,我要说的,”索尼亚眼泪迸流,大声地说。

  “你是什么意思?为了上帝的原故,假使你要说,你就是我的敌人,”娜塔莎说。“你想要我不幸。你想要我们分裂。”

  看到娜塔莎的这样的恐惧,索尼亚为她的朋友流下了羞耻和怜悯的泪。

  “但是,你们当中发生了什么?”她问。“他向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

  娜塔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为了上帝的原故,索尼亚,不要告诉任何人,不要折磨我,”娜塔莎请求。“你记着,人不能够干预这类事情的。我向你公开了……”

  “但是为什么有这些秘密?为什么他不到家里来?”索尼亚说。“为什么他不直接来向你求婚呢?要知道安德来公爵给了你完全的自由,假使是如此;但我不相信这个。娜塔莎,你想过没有能有些什么样的秘密的原因吗?”

  娜塔莎把惊讶的眼睛望着索尼亚。显然,她是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是些什么样的原因,我不知道。但一定是有原因的。”

  索尼娅叹了口气,不相信地摇摇头。

  “假使是有原因……”她开始说。

  但是娜塔莎猜中她的怀疑,惊恐地打断了她的话。

  “索尼娅,不能够怀疑他的,不能够,不能够,你懂了吗?”她大声说。

  “他爱你吗?”

  “爱我吗?”娜塔莎对她的朋友的话缺乏了解,带着可怜的笑容重复说,“你看过了信,你看见过他。”

  “但是假使他不是高尚的人,怎么办?”

  “他!……不是高尚的人?你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好了,”娜塔莎说。

  “假使他是高尚的,那么或者他应当说明他的意思,或者不再和你见面;假使你不愿做这件事,我就要做,我写信给他,我告诉爸爸,”索尼娅坚决地说。

  “但我没有他便不能生活!”娜塔莎大声说。

  “娜塔莎,我不了解你。你在说什么!想想父亲和尼考拉吧。”

  “除了他,我什么人也不需要,我什么人也不爱。你怎么敢说他不高尚?你难道不知道我爱他吗?”娜塔莎大声说。

  “索尼亚,你去吧,我不想和你争吵,你去吧,为了上帝的原故,你去吧:你知道,我多么苦恼,”娜塔莎用克制的愤怒和失望的声音,生气地说。

  索尼亚哭泣跑出房去了。

  娜塔莎走到桌前,没有片刻的思索,便给玛丽亚公爵小姐写了她整个早晨写不出来的回信。在这封信中她简短地向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们所有的误会都消释了,安德来公爵出国时给了她完全的自由,说她要利用安德来公爵的宽宏大量,她请玛丽亚忘记一切,并且假使她有得罪她的地方,就请她饶恕她,但是她不能做她哥哥的妻子了。这时候,她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轻易、简单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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