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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 :文学教育仰仗的是心灵自觉

2016-04-28 10:0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刘再复 浏览:40618975
内容提要:人类几千年来经受那么多苦难,其神经所以不会断裂,对人生所以不会绝望,文学起了很大作用。

 

刘再复:文学教育仰仗的是心灵自觉

 

本文是刘再复教授于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任教“文学常识”课的讲稿之一。刘教授的“文学常识”课合共二十二讲,听课的学生都是读工科的,对文学或无半点头绪。针对这班学生的学业背景,刘教授讲得特别明晰、直白,娓娓道来,非常吸引,从文学的根本性质──真实──带领学生(读者)走进文学的堂奥,直面文学的真实、人性的真实,着重的乃是透过文学以提升生命质量。

在第六讲(“去三腔与除旧套”,关注超文学输入数字65可阅读)中,我们批评过“教化腔”(即道德说教)。那么,文学是不是就没有“教育”的可能?或者说,就没有包括教育的社会功能呢?

我的回答是“可能”的。但是,二十世纪,文学“教育功能”的名声被搞坏了,现在说起教育功能,人们就皱眉头,就反感。这不能怪大家,因为二十世纪文学的教育功能因被过份强调而变质了。其变质,表现在三方面:一、把教育功能蜕化为政治宣传;二、把教育功能蜕化为思想灌输;三、把教育功能蜕化为道德说教。

文学功能的隐秘性

文学教育本是一种美感教育。蔡元培先生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我们所以会接受,就因为用美感教育取代宗教灌输是可能的,可取的。美育扬弃宗教的偏执,更富有情感的普遍性。美育的内容包括用音乐、美术、电影、戏剧等艺术方式感染学生,也包括用文学的诗歌、词赋、散文、小说启迪学生。倘若确认美育的可能性,那就应当确认文学教育功能的可能性。

现在大陆版的《文学概论》教科书,也深知“教育功能”的名声不好,所以往往回避讲解教育功能,即使讲了,也不敢理直气壮,仅仅放在文学的接受机制中轻轻带过。然而,讲述文学常识,却不能不面对这个根本问题,所以,我们今天要理直气壮地作出如下答问:

问:文学有没有教育作用?

答:有。

问:文学的教育功能有什么特点?

答:文学教育功能是潜功能,不是显功能。是转移性情的广义教育,不是改造立场,改造思想的狭义教育。

问:什么叫做“潜功能”?

答:潜功能是通过潜移默化、陶冶性情达到“教育”的目的。这是中外文学公认的方式。

问:潜功能与显功能的差别是什么?

答:显功能实际上是宣传,潜功能则是默传。默传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红楼梦》语)。因此,潜功能也可以说是隐蔽功能。

问:是浅隐蔽还是深隐蔽?

答:隐蔽得愈深愈好,隐蔽得毫无痕迹,如盐溶在水中,那就更好。文学引导人们向真向善向美,这是永恒的道德导向。伟大的文学作品肯定具有星辰般的道德、心灵和良知取向,这些指向、取向、方向,都带隐秘性,即都深深地隐藏在作品深处。

文学的“净化”功能

文学教育功能既然是一种潜功能,那么,它又如何实现这种功能呢?关于这点,中外杰出的文学思想家提出了许多精辟的见解,最早最著名的思想是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见于《诗学》与《政治学》中。在他的学说系统中,所谓“净化”,乃是怜悯情绪与恐惧情绪的解脱。这是一种悲剧效果,即人们在观赏悲剧之后,获得一种快感,与此同时,怜悯情绪与恐惧情绪也得到补偿与缓解。“净化”是当时医学上的概念,亚里士多德天才地把这一概念移用到悲剧效果和艺术效果上,十分恰当。亚里士多德谈论音乐时,说音乐具有四重功能:娱乐、道德教育、养性和净化。事实上,净化里也包含着潜在的道德教育。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提出“净化”概念时,尚未充分地阐释“净化”的范围。今天,我们可以把“净化”的内涵加以扩展,确认文学不仅有情感净化的功能,而且有道德净化的功能;人性中的种种弱点,自我实践中种种恶的可能性,都可以在文学艺术面前得到净化,得到解脱。例如我在《贾宝玉论》中说贾宝玉身上没有普通人难以消解的人性弱点,例如没有仇恨的心理机能,也没有嫉妒、贪婪、猜忌、算计等机能。如果我们的心灵被贾宝玉的心灵所打动,就会净化仇恨、嫉妒、贪婪这些情绪。而这,也可以说是我们就默默地受到“教育”。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没有自由。没有情爱的自由,没有婚姻的自由,没有逍遥的自由,没有独立的自由,没有言说的自由,没有沉默的自由等等;而且每天还要为生存奔波,非常辛苦,往往不堪重负。然而,人们虽身负重担,却不想自杀,仍然留恋生活,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们人生中还有许多美好的瞬间,而文学艺术就提供给我们这种瞬间。我们在观赏文学艺术的瞬间中体会到自由和快乐,这就是幸福。在瞬间中我们的感情得到安慰、净化和解脱,甚至得到提升,这正是文学的功劳。人类几千年来经受那么多苦难,其神经所以不会断裂,对人生所以不会绝望,文学起了很大作用。而最根本的作用就是让人类的痛苦、忧虑、恐惧在审美中得到净化,得到解脱。

文学的“警示”功能

亚里士多德的“净化”功能,固然说得好,但主要是指悲剧与音乐,并不能囊括文学的所有功能。“净化”功能重在解除人的忧虑与恐惧并达到精神解脱的目的。但有些文学作品并不能安慰人,也不是想让人解脱,而是给人敲警钟,甚至让人带来某些恐惧,并由此反省自己的行为,警惕自己的堕落,这叫做“警示”功能。例如但丁的《神曲》,这首长诗分《地狱》、《炼狱》和《天堂》三部,每部三十三首歌,加上序曲,共一百首歌,计一万四千余行。“地狱篇”写得最好,“天堂”恐怕没有多少人走进去。《神曲》描述地狱的形状如同漏斗的深渊,共有九层。罪人的灵魂按生前罪孽的轻重被安排在不同的层面上接受惩罚。这是“罪与罚”的逻辑结构。第一层是候判所,那些出生于基督之前、未受过洗礼的异教徒,在这里等候上帝的发落。第二层至第五层,分别是好色之徒、疯狂吃喝之徒、贪婪挥霍之徒、生性暴虐之徒以及邪教徒,这些罪人分别遭受风雨与烈火的打击与煎烤。第七层里的强暴者、自杀者与亵渎上帝的狂妄者在血湖、火雨、热沙中受尽折磨;而第八层最可怕,地狱像口大井塌陷下去,沿壁的十个深沟拘禁着十类恶人:诱奸者、伪君子、教唆犯、阿谀者、窃贼、贪官污吏及品质恶劣的挑拨离间者等。第九层,三副面孔的撒旦站立在冰湖中心,正在咬啮叛徒犹大和几个罪人。但丁说这层罪人背信弃义,猪狗不如。一九六二年,我在厦门大学中文系读书,倾听郑朝宗老师讲解西洋文学史,每堂课都让人听得津津有味,至今,我还记得他说,但丁把他最痛恨的人都安排在第八层,其中有些还是当时尚存人世的权贵,连教皇逢尼法西八世,但丁也给他留了个位置,准备让他头朝下脚向上地栽在地穴里。而“炼狱”(也叫净界)则是罪孽较轻的鬼魂修炼之处。也分九层,海面上有一层沙滩,沙滩上有座七层的环形山,分别住着“骄、妒、怒、惰、贪、馋、色”七种罪恶的灵魂。每一层鬼魂都分别用不同的方法自我抑制与自我克服。环形山九级,灵魂每洗掉一种罪过,就往山上升一级。完全洗净时便可进入山巅的乐园。但丁的《神曲》问世后在意大利引起强烈反响,六百年来,不知震动和挽救了多少人的灵魂。很明显,这部长诗的社会功能,不宜用净化来描述。它对世人乃是起了一种警示作用。这与佛教恶有恶报的思路相通。但佛教是通过说教来传达其观念,《神曲》则诗意盎然,毫无说教味道。它通过想象、隐喻、激情,给全人类作了一次气势磅礴的诗意警示;也可以说,作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善”的教育。直到今天,我们阅读时,还能听到其警钟的长鸣,警惕自己别掉入黑暗的深渊。

文学的“范导”功能

如果说,净化还带有“消除”,警示还带有“劝解”等消极意味的话,那么,文学还有一种更积极的功能,就是“范导”功能。

范导功能,也可以说就是提升功能,灯火照明的功能,鲁迅先生在《论睁了眼看》(《坟》)里说:“文艺是国民精神所发的火光,同时也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这是互为因果的,正如麻油从芝麻榨出,但用以浸芝麻,就使它更油。倘以油为上,就不必说;否则,当参入别的东西,或水或碱去。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至于自己已经不觉得。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鲁迅说文艺可以成为“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很明显,他是确认文学具有引导功能的。引导,当然比“净化”与“警示”更积极。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要不要确认文学真的具有这种引导功能,即如灯火那样,具有照明国民精神的功能。倘若确认,那么这种引导功能,就正是一种隐蔽的、广义的教育功能。

鲁迅那个时代,由于国家兴亡和社会合理性问题全都逼到作家面前,再加上国民不觉不醒,“国民劣根性”对国家进步产生巨大的障碍,所以作家们都成了广义的“左翼”,即使不是左翼作家联盟的成员(如巴金等),也都把文学当成照明人间的“灯火”,他们几乎都在不同程度上确认自己是普罗米修斯式的“盗火者”,只是盗的火有些不同(有的盗“马克思”之火,有的盗“克鲁包特金”之火,有的盗“洛克”、“鲁索”之火等等)。这个时代,文学也确实起了巨大的引导功能。可惜,这种引导功能全被理解为引向革命、引向牺牲、引向战场的标签。而理解为引导心灵向真善美的作家与思想者反而非常少。其实,文学的引导功能,重心是在后者,而非前者。前者把文学当作革命的旗帜,时代的号筒,战斗的鼓手,甚至是前线的炸弹与大炮,讲的是旗帜鲜明、立场坚定、所向无敌等等,后者讲的则是潜移默化,细水长流,点点滴滴。我肯定文学具有导引功能,强调的是后者。所以我才把“引导功能”改为“范导功能”。改动乃是为了避免文学又变成政治导引的风雨表与方向盘。“导引”一词已变成政治话语了,所以还是用“范导”这一中性词汇比较好。综上所述,可以肯定,文学是具有范导功能的,正如读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心灵一定会被主角冉阿让和那位被一束目光照在脸上的神父(其实是主教)所感动,一定不会忘记苦役犯冉阿让撬开壁橱偷了银器逃跑被警员抓回主教家里时的瞬间,在那个瞬间,主教迎上来说:“你回来,我很高兴。那支烛台你为什么不一起带走?那也是银的,我也送给你了。”主教转过身对警员说:“是呀,这些银器是我送给他的,他昨夜在我这里住了一宿。你们误会了。”因此,警员才放了冉阿让。主教的行为让冉阿让从此变成一个伟大的慈善家。主教拥有最高的精神境界,最高的道德精神,但他不是说教,而是在关怀,在导引。他显然“教育”了冉阿让,但没有任何“教育相”,也没有任何教师腔。这就是文学,这也是文学永远打不倒的教育性范导功能。

各功能中的“心灵自觉”

通过以上讲述,我们可以认识到,审美代宗教是可能的,肯定文学具有教育功能并没有错。但是,正如前面所言,文学的教育功能容易变质,容易朝着政治方向而发生“伪形化”,对此必须警惕。此外,还得分清文学教育与其他类型教育(包括政治教育、道德教育、知识教育)的巨大区别,这就是其他教育乃是“知性教育”,即通过“知觉”而实现教育目的,而文学教育则是通过“自觉”即心灵的感悟、觉悟实现目的。徐复观先生在《心物与人性》书中分清了“三觉”,这就是对于物质的感觉、生命的直觉和心灵的自觉。所谓“心灵的觉悟”乃是自觉,即出自内心,从自己的内心深处接受崇高的情感和人间的真情。一旦接受,就根深柢固,坚定不移。文学教育作为美感教育的一种,仰仗的是“心灵自觉”这一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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