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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争夺《牡丹亭》诞生地和首演地?

2016-03-06 12:44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陈益 浏览:46132503
内容提要:在《牡丹亭》的上演成为文化亮点,且被一些地方视作政绩时,《牡丹亭》究竟在哪里写成,重又引发争议。

 

何必争夺《牡丹亭》诞生地和首演地?

 

\陈益

 

汤显祖与莎士比亚是同时代人,巧合的是,他们两人同在1616年离世。2016年是他们逝世四百周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在全球范围内组织纪念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汤显祖这三大世界文化名人逝世四百周年的活动,无疑会掀起对这三位大师的关注热潮。而在国内,《汤显祖集全编》《汤显祖研究丛刊》等新书发布和纪念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学术研究等活动,已渐次展开。在《牡丹亭》的上演成为文化亮点,且被一些地方视作政绩时,《牡丹亭》究竟在哪里写成,重又引发争议。

有一种说法,是汤显祖于明万历二十六年(公元1598年)被罢免还家,从此绝意仕途,笔耕以终老。他的《牡丹亭》,正是这一年写于故乡临川沙井巷的玉茗堂,成为“临川四梦”中最重要的一部。撇开了临川,《牡丹亭》不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又一种说法,是明万历十九年,汤显祖目睹当时官僚腐败愤而上《论辅臣科臣疏》,触怒了皇帝,而被贬至雷州半岛,任徐闻典史,两年后又来到浙江遂昌县任知县。在他一生十五年从政生涯中,有三分之一是在遂昌度过的。在遂昌知县任上,勤政之余,他吟诗作赋,啸闲咏歌,留下了大量的诗、词、剧、赋。他的代表作“临川四梦”中有三梦与遂昌密不可分,其中《紫钗记》在遂昌定稿,《南柯记》在遂昌酝酿,而《牡丹亭》则在遂昌创作。

《牡丹亭》究竟创作于什么时候?历来的研究者各有说法。有的认为:“汤显祖少负才华,《牡丹亭》为他少年时代作品。其后复作《紫钗》《南柯》《邯郸》,总称‘四梦’。”侯外庐的《汤显祖牡丹亭还魂记外传》一文则说:“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写成了《牡丹亭还魂记》。”这一年汤显祖39岁,刚刚引咎辞职回乡。有不少学者赞同《牡丹亭》创作于这个阶段。

那么,《牡丹亭》又是在哪里写成的呢?据焦循《剧说》载:“相传临川作《还魂记》,运思独苦。一曰,家人求之不可得;遍索,乃卧庭中薪上,掩袂痛哭。惊问之,曰:‘填词至……尝春香还是旧罗裙……句也。’”这意味着《牡丹亭》是汤显祖在临川家中创作的。近代的一些学者则根据汤显祖任浙江遂昌知县期间,曾在《答习之》的尺牍中写道,“平昌令得意处别自有在。第借俸著书,亦自不恶耳”,认为他在遂昌五年间“借俸著书”,不仅重修《宋史》,改定《紫钗记》,还撰写了不朽之作《牡丹亭》。  

然而,只要读一读清康熙、乾隆年间印行的《扫轨闲谈》,就可以发现有这样一段话,十分耐人寻味:

王文肃家居,闻汤义仍到娄东,流连数日不来谒,径去,心甚异之,乃遣人暗通从者,以观汤所为。汤于路日撰《牡丹亭》,从者亦曰窃写以报。迨汤撰既成,袖以示文肃。文肃曰:“吾获见久矣。”汤内惭,谬曰:“吾本撰《四梦记》,此其一也;余尚有三。”文肃急欲索观,乃一曰夜撰成焉。

《扫轨闲谈》的作者为常熟人江熙。他关注发生在娄东(今昆山、太仓)一带的昆曲本事是很自然的。

这一段文字告诉我们,《牡丹亭》是汤显祖“于路日撰”而成,用今天的话说,是在旅行途中完成的。

那么,当时他又在哪儿呢?  

这部伟大的剧本最后完成时,汤显祖住在昆山兴贤里片玉坊,也就是今天的昆山南街。翻开《昆新两县续修合志》,我们可以看见卷十三这样记载: 

“太史第。太仆寺卿徐应聘所居,在片玉坊,有拂石轩。注:应聘与汤显祖同万历癸未科,显祖客拂石轩中作《牡丹亭》传奇。国朝张潜之诗:梦影双描倩女魂,撒将红豆种情根。争传玉茗填词地,幻出三生拂石轩。”  

明万历十一年(1583)癸未科,江西临川汤显祖为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一名,直隶昆山徐应聘为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二名。两个人不仅名次靠近,仕途也有相似的坎坷,徐应聘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弃官回籍,汤显祖则在万历二十六年(1598)离京还乡。显然由于志同道合,又对戏曲有相同爱好,汤显祖离京还乡,顺道来到昆曲发源地昆山,曾居住在徐应聘家中。《牡丹亭》就是在地处片玉坊(今南街)的拂石轩内最后完成的。 

太仓人、万历首辅王锡爵雅好昆曲,且与汤显祖有师生之谊,他听说汤显祖在写《牡丹亭》,马上派人暗通汤显祖的随从,窃写后拿回太仓,交给家里的乐班演出。等到汤显祖写完剧本,放在衣袖中拿去请他过目时,他笑道,我早已见读了,只等着看最后的部分。假如汤显祖不是住在离太仓只有十几公里的昆山,怎会如此迅速地传到王锡爵手里?

常识告诉我们,任何一个伟大作家的佳作,都不可能一挥而就,必然要经历长期的酝酿和积累。所以有理由认为,除了早年的《紫钗记》,汤显祖的《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都应该是他在长达二十年的飘泊生涯中“于路日撰”,陆续写成的。不管是在临川故居,在京城和徐闻、遂昌任上,还是行旅昆山等地所写的作品,均冠以书斋名“玉茗堂”。玉茗堂并非豪华恢宏、气势不凡的建筑,只是汤氏写作的一个书斋,一处排戏的场所。一位将思绪驰骋于艺术世界的剧作家,心中自有庭院精舍、良辰美景,自有洁白素雅的玉茗花盛开。  

玉茗堂,原是他的一座精神殿堂。 

清末青浦人钱静方《小说丛考》一书,曾转引汤显祖本传:“江西临川人。生而有文在手……所居玉茗堂,文史狼籍,鸡埘豕圈,杂沓庭户,萧间咏歌,俯仰自得。胸中块垒,发为词曲,所著四梦,虽流连风怀,感激物态,耍于洗荡情怀,作达空观,亦可悲矣。” 

这位戏剧大师一生出来手上就有文,未免过于浪漫。关于玉茗堂的描述却是可信的。汤显祖于万历年间中进士,历任南京太常寺博士、礼部主事、雷州徐闻县典吏、遂昌知县。后弃官归隐乡里,专事戏曲创作。他清傲率直,因一篇仗义执言的《论辅臣科臣疏》而被贬,知天命之年后更是潜心写作,口袋里怕是没有多少雪花银,在亲友的资助下,才兴建了玉茗堂。

玉茗堂位于城内香楠峰下沙井巷,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年,竣工于万历二十九年。玉茗,即白茶花,洁白素雅,原产于临川麻源之谷,与扬州后土祠的琼花一样神奇。地方史料说,大约在北宋雍熙至康定年间,临川县城东院发现一株。汤氏故居旁也栽有玉茗,枝桠高于屋檐,却总不见花。待到汤显祖完成《牡丹亭》,当晚花朵竟突然绽开,从此年年开放。明万历四十一年,玉茗堂不慎发生火灾,汤显祖的藏书和所著文集惨遭损毁,所幸房屋尚存。清顺治二年(1645年),玉茗堂又遭受兵火。一直到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其弟汤寅祖的长孙汤秀琦捐资修建了玉茗祠。除玉茗堂外,还有兰省堂、寒光堂、芙蓉馆、清远楼、四梦台等房舍,总面积960平方米。谁知不久又遭焚毁。从此玉茗堂只存留在人们的想象里。  

还可以作为佐证的,是明代盲人文学家张大复的文字。他从小饱读诗书,是吴中的小品名家,与汤显祖有不少书信往来。汤显祖还特意给他的家史《张氏纪略》写了序文,在信札中评价说:“读张元长先世事略,天下有真文章矣。”

张大复也居住在片玉坊,与拂石轩近在咫尺。他的《梅花草堂笔谈》,记载了大量与昆曲有关的奇闻轶事。娄江(今昆山、太仓一带)女子俞二娘,读了《牡丹亭》以后,用蝇头小楷在剧本间作了许多批注。她深感自己不如意的命运也像杜丽娘一样,终日郁郁寡欢,最后“断肠而死”。临终前从松开的纤手中滑落的,正是《牡丹亭》的初版戏本,且“饱研丹砂,密圈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这条为后世昆曲研究者奉若至宝的史料,最初就是记录在《梅花草堂笔谈》里的。

《牡丹亭》如今已几乎成为昆曲的代名词。然而,最初汤显祖却不是专门为昆山腔写的,其中多宜黄土腔。明代戏曲家沈璟、范文若、王骥德等人纷纷提出批评,认为用昆山腔来演唱,“未免拗折人嗓子”。但清代文人李渔觉得,《牡丹亭》中加入汤显祖的家乡方言,是无可避免的,也便以流传。“传奇,天下之书,岂仅为吴越而设?”  

在以科试、入仕、罢官、写戏为关键词的一生中,汤显祖先后居住过江西临川、广东徐闻、浙江遂昌、江苏南京和昆山等地。他所创作的四个剧本,都以梦为戏眼,被称之为“玉茗堂四梦”。如今,《牡丹亭》影响深远,在哪儿首演,同样成为跟地方声誉有关的不可小觑的问题。 

江西临川自然理由充足。汤显祖乡居时,临川流行的戏曲声腔是宜黄腔。宜黄腔是一种以海盐腔为基础,结合了江西弋阳腔而创造的新腔。汤显祖与宜黄腔伶人交往密切,他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一文,就是为宜黄伶人的祖师祠写的。《玉茗堂全集》中也有多篇诗文直接与宜黄腔伶人相关。从“半学侬歌小梵天,宜伶相伴酒中禅。缠头不用通明锦,一夜红氍四百钱”这样的诗句中,可以看出演出《牡丹亭》的是宜黄腔伶人,而不是昆山腔伶人。 

然而,宜黄腔后来经流变,渐渐消失了。宜黄腔演出《牡丹亭》的情景不复可见。

遂昌人提出的观点与之有所不同。汤显祖曾在浙江西南的遂昌县任地方官。五年中,他推行“仁政惠民”的治县方针,除夕夜让狱中囚犯回家团聚,元宵节组织囚犯到河桥上观花灯,深受百姓爱戴。但他个人的力量无法抗衡盘根错节的恶政,无奈弃官回到家乡。到了清康熙年间,遂昌县令缪之弼主持在县城建“遗爱祠”,奉祀汤显祖。汤显祖对遂昌颇有感情,所以他的《牡丹亭》中,带着遂昌风土人情的痕迹。 

江苏太仓则提出了另一个观点:《牡丹亭》 是由与汤显祖交往甚密的王锡爵家乐班用昆山腔首次演出的。王锡爵是汤显祖的老师,太仓人,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入阁为首辅。第二年,为摆脱是非纷扰,回到太仓归隐,闭门谢客,修身养生,神宗几次请他出山,均力辞。也许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以演唱昆山腔自娱。

看来,《牡丹亭》究竟是在哪里首演的,迄无定论。太仓的理由似乎更充足些。 

事实上,争夺《牡丹亭》的诞生地和首演地,恰恰透露了某些人一味追求功利的浮躁和浅薄。狭隘的地域主义是名著的祸害,急火饭是昆曲的大敌。假如我们从文化遗产的角度来认识昆曲,就不难明白,作为人类的共有财富,《牡丹亭》是超越时空、超越国度、超越政治的。在纪念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之际,如何深入推进汤显祖研究,围绕“临川四梦”文本及其传播史和演出史,展开对汤显祖思想的深入探讨,使“汤显祖学”与“莎士比亚学”一样,成为永远闪烁艺术神采的亮点,才是正经事。我们该时时叩问,为了昆曲姹紫嫣红的繁盛,而不是贪图表面上的热闹,今天究竟做了哪些切实有效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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