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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缺少了焦菊隐——写在焦菊隐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际

2015-12-19 06:20 来源:www.xuemo.cn 作者:肖复兴 浏览:47196666
内容提要:打通西洋话剧和中国戏曲两脉,焦先生做出了富有开创意义的实践工作,这些实践,成为了经典,迄今无人可以企及。

 

我们缺少了焦菊隐

——写在焦菊隐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际

 

\肖复兴

 

  在印第安纳大学的图书馆里,看到十卷本的《焦菊隐文集》,想起马上就到焦先生诞辰了。焦先生是一九〇五年十二月十一日在天津出生,如果能够活到今天,整整一百一十岁。即便活不了这么长的时间,起码不应该那么早还不到七十岁就离开了我们。而且,火化的那天,军宣队不让给他穿衣服,只是赤身裹着病床上的旧床单,那样悲惨地离开我们。

  在我国话剧舞台上,焦菊隐是最伟大的导演。说其伟大,在我看来,最重要体现在他一生致力与西洋话剧与中国传统戏曲艺术的结合,而让中国的话剧有了专属于自己民族艺术特色的徽记和标尺。可以说,迄今为止,没有一位导演在这种艺术的探索中能够赶得上他,或者说很多导演的艺术上都留有他抹不去的影子。他为北京人艺留下久演不衰的《茶馆》,就是经典的明证。

  是的,不是武断,可以这样说,没有一位话剧导演能够像焦先生一样,对中国戏曲艺术,有这样深入肌理、富于真知灼见和功力不凡的研究,并有意识地将中国戏曲的营养,渗透且滋润于他的话剧导演艺术之中。这样的追求,在《焦菊隐文集》特别是在前三集理论集中有着明显的体现。

  或许,这和焦先生解放前曾经办过中华戏曲学校有关。在这所戏曲学校里,有过四位京剧大师,其中两位是他的“业师”曹心泉和冯慧麟,另两位他自己称之为“亦师亦友”的王瑶卿和陈墨香。他正经向他们拜师学过艺,在文集中,他写过这样一桩往事,“内廷供奉”同光十三绝之一徐小香的弟子曹心泉,有一绝活儿,出台亮相时候,扇子一摇,九龙口一站,黑绸褶长衫的下摆正好压在白靴底鞋尖那一点白上,“嗖”的一声,黑绸褶飘飞起来。这一招,焦先生也学过,却就是飘飞不起来。他对中国传统的戏曲艺术,由衷之爱,由此可见。

  对于中国的话剧和戏曲,他做过认真的比较,尽管各有所长,他依然客观而尖锐地指出我国话剧“继承十九世纪末叶以来西洋话剧的东西较多,而继承戏曲的东西较少。”“终于不如戏曲那么洗练,那么干净利落,动作的语言也不那么响亮,生活节奏也不那么鲜明。”

  对于戏曲的程式化、虚拟化、节奏化,他做过认真的研究。他不止一次提到《秋江》的川江行船,《评雪辨踪》的风雪之感,《长坂坡》的并叙环境,《走新野》的群众过场,《三岔口》的虚拟设置,《甘露寺》的明场处理……特别是对于程式化,在文集中,他屡次强调“是群众几千年来运用了无比的指挥,积累集体的经验,从群众中提炼出来的一种艺术创造方法。这种程式是独特的。”

  他还特别举过《花荣射雕》和《放裴》的例子。后者表现裴生的惊慌,用另一个演员打扮成和裴生一模一样,在后面亦步亦趋,来展示其失魂落魄,身魂互现,那样充满想象力。后者表现叶含嫣坐在车上思慕花荣,让饰演花荣的演员一身二角也扮演车夫,嘴上有胡子,叶下车看见车夫竟是幻想中的花荣(演员将胡子含在嘴中),兴奋地告诉嫂子,嫂子不信,上去看时,不是花荣,是戴着胡子的车夫(演员又将胡子从嘴中吐出)。两者的异曲同工,让他都做过和话剧相关联的仔细对比和探求。他由衷地说:“我国戏曲演员所掌握的表演手段,比起话剧来,无疑更为丰富。”因此,他特别强调话剧要向戏曲学习,他说:“作为话剧工作者,不仅应该刻苦钻研斯氏体系,并且更重要的是,要从戏曲表演体系里吸收更多的经验,来丰富和发展我们的话剧。”

  在谈到戏曲里以少胜多的艺术胜境时,他以京剧《拾玉镯》为例。一个少年在一个少女家门前丢了一个玉镯,少女偷偷拾起,如此简单的情节,却足足演了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的演绎,将少女复杂的心情细致微妙地表现出来。焦先生说:“比生活显得更真实。”他同时说:“戏曲抓住了某些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现象,突出其中的矛盾,突出本质,尽量反复渲染强调,这就和生活有距离。这种距离,恰恰是观众需要的,而我们的话剧,有时既缺少从生活中提炼的东西,又不是抓到一个东西狠狠地强调。这些地方,就需要向戏曲学习。”

  焦先生将从戏曲中学习到的这些宝贵的经验,运用到自己话剧导演的实践中。在《茶馆》“卖子”的一场戏里,卖女儿,而且是卖给太监,乡下人手里接过那十两银子,如何表达内心复杂悲凉的感情?焦先生让舞台出现长时间的停顿,然后,后台传来两种声音:一是唱京戏的声音,一是叫卖高庄柿子的声音,那低沉凄凉又哀婉的声音,画外音一样,成为了乡下人此时此刻内心的写照。焦先生巧妙地借用了戏曲的声音和形式,将看不见的心情,生动形象地呈现在舞台上。

  在《虎符》里,焦先生用了戏曲里最常见的锣鼓经。如姬盗走虎符之后,和信陵君在坟地见面,魏王跟踪而来,一下子一手抓住他们一人的手,说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都知道。”一声“冷锤”,如姬和信陵君的心里都一激灵,以为盗虎符的事情魏王知道了。魏王接着说:“知道了你们两人感情的事情。”一阵“五击头”,信陵君和如姬如释重负。显然,戏曲中常用的“冷锤”和“五击头”音响,在这里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既凸现了心情的起伏,又烘托了气氛的紧张。

  焦先生还有意识学习戏曲里的过场戏的处理方法,借鉴在《关汉卿》中。第一场关汉卿看到朱小兰被冤杀,不闭幕,全场暗转,只有四道追光照在关汉卿的脸上,从黑暗中,从关汉卿的主观视角里,隐隐出现市集上的卖艺身影、纤夫的呻吟、行刑队伍的号角和朱小兰微弱的呼冤声。这时候,天幕上恍惚出现朱小兰苍白的幻影。关汉卿站定,声音和幻影消失,关汉卿道:“我难道就是一个只能治人家伤风咳嗽的医生。”然后,转下一场关汉卿开始走向写戏的生涯。

这样的实例,在文集中有很多,打通西洋话剧和中国戏曲两脉,焦先生做出了富有开创意义的实践工作,这些实践,成为了经典,迄今无人可以企及。而焦先生对中国戏曲那种发自身心的热爱和虚怀若谷的学习精神,更是至今让我感动。如今,我们实在缺少如焦先生这样既懂中国戏曲又懂西洋话剧,同时又能清醒地直陈话剧现实的导演了。面对今天有些乱花迷眼的话剧舞台,注重外来形式、高科技灯光、奢华背景的热闹,越来越多,但真正沉潜下心来,让戏曲和话剧彼此营养,最终让话剧受益的努力和实践,我们缺少了焦菊隐。这套《焦菊隐文集》是二〇〇五年在焦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时出版的,如今过去已经十年,我想,对焦先生最好的纪念,还是认真地重读并学习这些浸透着焦先生感情与实践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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