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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行健:我主张一种冷的文学

2015-12-18 11:20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高行健 浏览:42754730
内容提要:文学原本同政治无关,只是纯然个人的事情,一番观察,一种对经验的回顾,一些臆想和种种感受……

 

高行健:我主张一种冷的文学

 

那种像革命一样闹得轰轰烈烈的文学的时代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因为这革命也已经把自己革完了,只留下一番苦涩、一种乏味,无聊乃至于反胃。文学原本同政治无关,只是纯然个人的事情,一番观察,一种对经验的回顾,一些臆想和种种感受,某种心态的表达,兼以对思考的满足。其所以轰动,不幸全在于政治的需要,或受攻击,或被捧场,不由自主弄成了一种工具、一件武器、一个靶子,以至于丧失了文学的本性。

所谓作家,无非是一个人自己在说话、在写作,他人可听可不听,可读可不读,既不是为民请命的英雄,也不值得作为偶像来崇拜,更不是罪人或民众或政治势力的敌人。之所以有时竟跟着作品受难,只因为是他人的需要。当权势者需要制造几个敌人来转移民众的注意力的时候,作家便成为一种牺牲品。而更其不幸的是,弄晕了的作家竟也以为当祭品是一种光荣。其实,作家同读者的关系无非是一个人同另一个人或若干人彼此不必见面,不必交往,只通过作品,精神上的一种交流。作者本不对读者负有多少责任,读者也不必对作者有所苛求,读与不读全在于自己的选择。

文学作为人类活动尚免除不了的一种行为,读与写双方都自觉自愿。因此,文学对于大众或者说对于社会,不负有什么义务,伦理或道义上的是非的裁决其实都是好事的批评家们另外加上去的,同作者并无关系。

这种恢复了本性的文学不妨可以称之为冷的文学,以区别于那种文以载道,抨击时政,干预社会乃至于抒怀言志的文学。这种冷的文学自然不会有什么新闻价值,引不起公众的注意。它所以存在仅仅是人类在追求物欲满足之外的一种纯粹的精神活动。这种文学自然并非始于今日,只不过以往主要得抵制政治势力和社会习俗的压迫,现今还要对抗消费社会商品价值观念的浸淫,求其生存,首先得自甘寂寞。

诚然,这样的作家较之他的作品还更多一层困难,因为作家倘从事这种写作显然难以谋生,不得不在写作之外另谋生计。因此,这种文学的写作就其本身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奢侈,一种纯然精神上的自我满足。不过,一个社会再怎样繁荣,再怎样有声有色,倘竟容不下这种个人的精神活动,又不能不令人悲哀。

然而,历史并不在乎这种悲哀,只记录人类的活动,或者也并不留下记录。这种冷的文学能有幸出版而流传在世,只靠作者和他们为数不多的朋友的努力。曹雪芹和卡夫卡都是这样的例子。他们的作品生前甚至都未曾出版,更别说造成什么文学运动,或成为社会的明星。这类作家大都生活在社会的边缘和夹缝里,埋头从事于这种当时并不指望报价的精神活动,不求社会认可,只自得其乐。

近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则被政治和伦理的是非弄得疲惫不堪,又落进种种的主义,即所谓意识形态与创作方法论争的泥坑中难以自拔,其实同文学都没多大关系。作家只有远远逃离这些没完没了且言不及义的论战才能自救。文学创作本是一种孤独的事业,是任何运动和集团都帮不上忙的,只倒过来遭到扼杀。作家只有作为独立不移的个人,不隶属于某种政见集团和运动,才能赢得彻底的自由。

这并不是说作家就没有自己的政治态度和社会伦理的观念,总受到政治和社会挤压的作家自然也有话说,尽可以作演说,发宣言,大可不必都搅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去。就文学创作而言,即使言及政治与社会,我以为与其说是“干预”不如说是“逃亡”更为恰当,以此来抵制社会对自身的压迫和作为精神上的某种排遣。因此,我又以为,作家的位置最好置身于社会的边缘,以便静观和内省,才能潜心于这种冷的文学。

问题恰恰是,中国社会一百多年来连绵不断的战争、革命、政治运动和政治斗争,把全民族的知识界上上下下不容分说都卷了进去,迫使作家们不是充当斗士,便是无以维生,民生国家也未曾救得了,却往往先把身家性命葬送掉了。而这种冷的文学则只有先逃避政治和社会的压迫,生计得以保障,才有可能。这便是中国现当代文学难以冷下来的缘故。所以说,冷的文学是一种逃亡而求其生存的文学,是一种不被社会扼杀而求得精神上自救的文学。我又以为一个民族倘竟容不下这样一种非功利的文学,不仅是作家的不幸,也表明这个民族精神上足够贫乏的了。

为此,我主张这样一种冷的文学。

一九九○年七月三十日于于巴黎

 

我的创作观

我应该说,无论政治还是文学,我什么派都不是,不隶属于任何主义,也包括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我固然有我的政治见解和文学艺术观,可没有必要钉死在某一种政治或美学的框子里。现今这个意识形态分崩离析的时代,个人想要保持精神的独立,可取的态度,我以为唯有质疑。

我作为一个流亡作家,唯有在文学和艺术的创作中才得以自救。这并不是说,我就主张所谓纯文学,那种全然脱离社会的象牙塔。恰恰相反,我把文学创作作为个人的生存对社会的一种挑战,哪怕这种挑战其实微不足道,毕竟是一个姿态。

我为自己赢得表述自由的时候,才倾心于语言。我有时甚至游戏语言,可这并不是我写作的终极目的。而语言的游戏对作家往往是一个陷阱,如果这游戏背后不能传达通常难以表达的意味,即使玩得再聪明、再漂亮,也徒然只是某种空洞的语言形式。我所以找寻新的表述方式,只因为常规的语言限制了我,无法把我的感受表达得十分真切。

文学创作所以有趣正在于个人的独创和不重复。作为原则说来容易,人事实上往往生活在他人的阴影里,特别当你由衷欣赏某些作家或某些作品的时候。我的经验是尽量拉开距离。

流亡西方对我并非坏事,相反为我提供更多的参照。我在国外完成的《灵山》与《山海经传》,已经了结了所谓乡愁。前者是中国的社会现实引发的感受,后者则是对中国文化的源起的思考,都费了多年的心血。人一旦脱离所谓祖国,有种距离,写起来倒更为冷静。中国文化已消溶在我的血液里,毋需给自己再贴商标。传统的中国文化正面与负面,我已自行清理。一个作家重要的是超脱出来,有所创造,不必靠变卖祖宗的遗产过日子。倘要找出同西方作家的区别,恐怕是一种静观的态度,我对社会和自我都一概采取这种态度,当然也可以说发自根深蒂固的中国文化传统,有别于西方作家通常采用的心理分析和体验。可老庄哲学的无为和佛家的出世过于消极,我毕竟想做点甚么,我非道非佛,取的只是一种观省的态度。

我把文学创作作为自救的方式,或者说也是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写作为是自己,不企图愉悦他人,也不企图改造世界或他人,因为我连我自己都改变不了。要紧的,对我来说,是我说了,写了,仅此而已。

 

我与宗教的因缘

我对宗教有特别的情怀。慧能启发我:什么都可放下。

坐着说可能比较自在一点。都是机缘。本以为自己是无神论者,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无神论者。对宗教,我有特别的情怀,真不明白(共产党的)革命为什么一直要将它扫荡。

佛堂净地能让人清静,是个好去处。但上个世纪以来,革命闹得人心惶惶,我对革命和暴力有强烈抵触,而宗教恰恰也反对暴力。不管持何种宗教信仰,和平与平和是人生存的最基本的必要条件,而宗教恰恰也在维护和创造这样的条件,不管是在教堂里或寺庙里,都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当年,我沿长江走了八省,名山都跑遍了,前后跑了三次,为的就是要寻找这样一个纷繁人世之外的世界去谈佛。我也到过道家的地方,谈身外之事。

那是文革结束之后不久,我第一次到四川,在山中一个很古老的寺庙里,碰到一位老禅师。在庙里,我看到白鹤的雕塑,马上有一种和平的感觉。我与老禅师谈到近黄昏,当时很想住下来,但他们总提防我,政府也反对从事宗教活动。当时,我就呼吁过恢复寺庙活动。

在雁荡山一个叫“洞天”的道观,我遇到一个老道士,与他住了一宿,得了启悟。回北京后,我找了宗教局。他们告诉我,当时大陆道教徒不到一千人。我说,熊猫也有两千只,还动用不少资源重点保护,可是道教仅剩下一千人了,当时最年轻的也该六十多岁了,懂得经文的,最少得有八十岁。

我要他们赶紧呼吁,保护这么一个清净之地。从这个角度出发,我对宗教应该是有一种倾心吧!那时起,我阅读佛经,如金刚经等。我有个特殊版本借书证,因我当时是中国作协会员,可以去看存在北宁寺图书馆的稀有藏书。有些绝版书,不能借走,我就在那里看,通常都从下午一直呆到图书馆关门。

人们老说道教对我的影响,实际上佛家对我影响很深,我对禅宗尤其倾心。佛教对我创作的影响可在《灵山》里看到,我在书里写到天台山国光寺,那是隋代寺庙。黄昏之际,我闯进佛门,坚持要留下,但住持怀疑我留下要干什么,看了我的作家证后,勉强允许,却把我关在后院里。清晨三点,钟声乍起,我醒过来,起床后很久才找到门。循着钟声,找到大殿,看到庙里有好多房间。大殿里,有将近一百个僧人,有的打钟,有的敲木鱼,一片和谐,天空奇蓝,给人一种美感,当时就想写戏,但没写。

后来我细读禅宗,包括各种版本的研究,最后发现收藏在巴黎图书馆的敦煌版,写了个叫《八月雪》的戏,准备在台北上演,写的是六祖慧能开悟到创立禅宗的过程及禅宗后来的转变。

其实,我不想也不敢在这个佛堂里宣讲佛法,因资历太浅。写六祖慧能,也只是想写一下,不可有其他妄念。六祖慧能启发我:什么都可放下,你放下,也就放下了。

(十二月九日上午在斯德哥尔摩市郊佛光山即兴演讲,亚洲周刊王健民记录,未经高行健审阅)摘于亚洲周刊第51期,2000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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