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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老家的土坟

2015-12-15 14:3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明子 浏览:42336640

 

 

忆老家的土坟

 

\明子

 

那个爱跳舞的,有白细皮肤的老奶,终身没有生育,只领养了一个柔柔的女孩子。我十岁时,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我极喜欢她的声音,总能顺着她柔软的语气,感受到无限的温柔,暖而绵长,可那时的我哪里懂得什么温柔呀,只是记下了一种比较清晰的感觉。老奶生前也是这样的柔,不知道是不是这份柔,使得她更像一个艺术家,而不是普通的百姓。如今我虽站在她和老爷的坟前恭敬行礼,忆起的却还是她声音的甜美和皮肤的白晰,怎样都无法把她与葬她的这片土地联系起来。

这里的山全都是农田,当地的农民里,有我家的亲戚,据说当年我爷爷还活着的时候,就看好了这里,死后要拿来做阴家。二十年前,他在这里租了块地,满心盘算着能种出赚钱多的西瓜,可是瓜田并没有顾及过它主人的苍老,依旧在该生的时候生了,该死的时候就死了。二年后爷爷也过世了,其间我的父亲曾想拿出些钱,当时来看钱数是不算少的,准备带着爷爷游山玩水,消尽心中的不快,毕竟老人家的心里是不能搁下钱事儿的。这想法在今天的我想来,真有些浪漫,有些远离那个年代实实在在的生活,甚至还有些诗意。哪怕这个愿望完成后,爷爷末了还是死了,我也一定不会在乎那些钱,反而心上还会萌发出一种新东西,它虽长在东北黑黑的土地,却摇曳在时代的轨迹之外。

亲戚们还活着时,我每年必去那里看望爷爷。亲戚们背后里讲我是个有用的人,因为不忘死人的人,对活着的人也不会差。可一见到我,他们就带些不屑地说:“那就是个土堆,有啥好看的?来不来还不是一样,人死了都得那样,不用总来。”后来我懂事了些,才明白他们的话从来没有矛盾过,那是快到坟里的人,把最后的希望和现实看得最透彻的心情。

每次舅爷说这话的时候,总扯着瘦长通红的脖子,瞪着大而外突的暴眼,样子有点可怕。可他不是单对我这样,无论和什么人谈什么事儿,表情永远如此。他仿佛没有快乐过,所以我总想找些人间喜事,来幻想他快乐的样子,却每每徒劳。他在乎的是一块梨树地,狰狞黑红的大手,常年握着锄头农具、土卷烟和能用火点着的高梁酒。可他喝酒时也很少有快乐的样子,不像其他的农村人,一喝就做出城市人最见不得、也最爱嘲笑的丑相,比如半提半吊的裤子上还沾着尿,两个舌头不听使唤的人,囫囵地讲话,表情还极为激动,忽而大笑;忽而把酒瓶子往桌子上猛敲;忽尔贬损对方是个无能的酒货;忽尔讲着自己的什么故事大哭。一笑一嗔,一喜一悲,真犹如一台戏。可这戏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们只是在表达着自己,想像着对方,至于对方是谁——原来因为田里屋外事吵过架的,或者背地里干过对不起自己事儿的,讲过自己坏话的——都一律统统划成好人,甚至也不管对方说了啥,全凭高度酒下肚的作用,将一切本心演个淋漓尽致。若是老婆也在,她定会用镰刀似的眼睛,狠剜丈夫的脸,边高高地吐出瓜子皮,边翻白眼气乎乎地骂:“呸!看你那个熊样!”丈夫红头鸡似的耍起了二皮脸,咯咯一笑,仿佛根本不是个醉人,清醒得很。想来,这延续了不知多少代人的生活里的默契,似乎全在土地之外,可又是那样扎实地活在土地之上。

如今舅爷已经不在了多年,他的那间村里最破的房子,也不知道现在被谁住着,或是被子女卖了分了钱。此时,太爷太奶、爷爷奶奶、老爷老奶都已在那山坡上相聚,重新组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家”。原来的山地,被村民们改种了其他作物,坟圈越来越小,最后连坟边也没了,远望去,就是田里冒点尖的小土包。至于那些农作物的名字,任我听上多少遍,任我如何强迫着记下,也仍是在离开时叫不出一种。

前年,我去时正是六月,绿油油的庄稼托着蓝蓝的天,几堆土坟已经扯不下什么愁绪了,反而还增益了某种生机、某种繁荣。我不知道父辈的人走后,谁还能守住这里,让那几堆坟不被各种作物所覆盖。而在这坟边劳作的农民,纵然知道那是每个人最后的结局,也仍然不改任何心情地继续播种、浇灌、施肥、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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