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尽管古老的沙窝已经是今非昔比,旧貌换新颜,但它依然在村人的心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安学锋:沙窝的往事
自古大都是水向东流,可我居住的村庄下雨的时候,却是大部分水往西注。常记的小时候,村子的西南边,是一片占地约500亩,高底不平的沙丘地,村人称为“沙窝”。每逢雨季,村里的积水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流出,流到大街上,由涓涓细流汇集成小溪后,便流入这沙窝,然后转几个圈,再注入西洼。
这沙窝的中间,参差不齐地座落着三个凸起的、明显高出地面约丈许的金黄色的沙丘,大致南北方向排列着,人们称其为“沙龙”,南边较高大的一个,说是什么沙龙的“龙头”。
在这条沙龙上,座落着片片坟茔,有族谱记载说:明永乐年间,始祖自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民至此立村,故后便都一代代的,埋葬在人称“全村子老坟”的这沙丘上。据老辈人说,在炮火连天的战争年代,也有前线阵亡将士的遗体,临时寄埋在这里。
那时候,沙窝里的坟茔里,墓碑巍巍,柏树森森,刹是威严肃穆,是一处绝好的“风水宝地”。每逢大年三十、“清明节”,人们大都带上一些祭品和纸钱、香火,鸣放鞭炮,到坟前焚香化纸,虔诚的磕上几个头,顶礼祭拜,祭奠缅怀先人,慎终追远,寄托哀思。村人生生死死,历经近600年的岁月沧桑。以沙土堆起来的沙龙,高处越来越高,两侧便成了蓄洪过水的洼地。
就是这个沙窝,成了我们儿时乐园。春夏草长莺飞季节,沙窝里杨柳片片,沙窝周围桃李成行。随着缕缕春风的吹拂,杨柳吐絮,茅草、星星草最先破土而出,继而便是黄绿色的“打破碗花花”、深粉色的“老猫喝酒”、金黄色的“蒲公英花”、紫色的“小米粽子花”,以及说不上名字来的各种野花野草,与周围娇艳的杏花、桃花,雪白的梨花,相互媲美,争相斗妍。那时候的沙窝春燕呢喃,鸟语花香,蜂飞蝶舞,蛙鼓声声,蛇游鼠窜,充满一派带着原始野性的生机。我和两小无猜的男女伙伴们,便都牵着自家的一两只山羊,来到这沙窝放羊。让羊自由自在地在沙滩上悠闲地觅食那鲜嫩的野花野草,我们则在沙丘上奔跑戏嬉。或是滑沙,或是搭起鞋子玩一种叫“投喜鹊窝”的游戏。有时候也去逮鸟或者是用水桶提来水,灌俗称“大眼贼儿”的黄鼠……,大都玩的不亦乐乎,常常是忘了吃饭,直到太阳偏西后,在大人们的呼唤声中,带着满身的沙土味儿,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家冒着袅袅炊烟的土房草舍。
叶落知秋,经过霜露的洗涤、秋风的抽打,沙窝即呈现出一片荒草凄凄、衰草连天的景象。金黄、泛红的树叶铺满在沙滩上,一簇簇野菊花却不畏秋寒,迎风怒放着;熟透了的紫色杜梨果和红红的小酸枣挂满灌木丛,任凭我们采摘品尝。虽秋意浓浓,但也其乐融融。我们也常在清晨早早起床,背起柳筐,拿上一把竹笆子,把树叶搂回家,用来喂羊或是当柴烧。
沙窝是我们的乐园,但更充满神秘感,大人们晚上是不让孩子出门的,尤其是更不让去沙窝的。说是那里很“凶”,有狐狸装扮成的“女鬼”;有黄鼠狼变成的“黄大仙”正拜月亮;还有许多蹦蹦跳跳、忽明忽暗的“鬼火”,常把小孩抓去当“替死鬼”。可这些恐吓小孩子们的话都是那么说说,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反正我是至今也没有见过什么仙和“鬼火”的。倒是能在夜间,偶而听到从沙窝的方向,传出一声声猫头鹰凄厉的叫声。
沙窝里的沙土经过多年的风雨淘洗,非常细腻,光滑。在那生活条件窘迫的年代,村里人谁家有女人将近临盆,都习惯的去沙窝附近收回一些干爽的细沙土,筛净晒干,以备土炕上当产床的需要。当一个婴儿从他的母体里冲出生命之门,呱呱坠地之时,首先接纳他的便是这铺在土炕上的细腻,光滑的沙土,闻到人间第一缕气息便是这沙土的气味。而后,母亲们更是用这些细沙土,为自己襁褓里的婴儿飕湿煨干,直到孩子蹒跚学步。当孩子呀呀学语,继而至黄发髫龄,会常童真地问自己的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这时孩子的妈妈脸上便泛起一朵红云,常娇嗔羞涩地笑着说:“你是你爸爸在一个大早晨,从沙窝里的沙土里刨出来的……”继而,这些后生们便出落成俊闺女、棒小伙儿,有的由“丑小鸭”变成了“金凤凰”,飞进县城、飞进大城市,还有的飞出了国门,漂流到了海外……
虽然沙窝里细细的沙土,在春天有时也会大风起兮沙飞扬,埋没附近的一些麦田,给农民带来一些灾害,但也正因为沙窝里的沙土光滑细腻,村民们每当麦秋后,更是争先恐后地运回一些沙土,在烈日下暴晒筛干净后,用来封闭粮食缸,起到隔绝空气,防虫防蛀的作用。当时的生产队,还用胶轮马车,把沙土运到十多公里外的砖厂,供砖瓦厂用来做制砖坯的隔离土料,换回一点副业收入。总之,沙窝里的沙土成了与村民生活息息相关,须臾不可离开的一种“资源”。与村民结下了挥之不去,解不开的情结。
历史的车轮滚动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公社直属单位在临村较近的沙窝边缘,先是陆续的建起了小学校、粮站、食品站、农机站、棉花收购站、医院,后又随着“文革”运动的兴起,村子里的“红卫兵”、“造反派”们,打着“破旧立新”的旗号,砸碎了千年古庙遗存下来的古老石刻像,铲坏了一些村民家古色古香的门楼,继而像一窝蜂一样涌到了沙窝老坟及周围所有的坟地上,把一通通雕刻精美的龙纹墓碑推倒砸毁,并把沙窝坟地的树木砍伐一空。
更悲惨的是:在那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一位正年在芳龄、小学校的未婚女教师,因不堪忍受社直“造反派”无休止的批判、批斗、侮辱,便毅然以死抗争,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在教室里悲忿地自缢身亡了,走上了一条永不归的黄泉路。死后仅以一卷苇席,被草草掩埋在沙窝里沙丘的一旁。一位如花似朵、容貌美丽的人民教师,就这样香消玉殒,成为了永远的孤魂野鬼。
紧接着又是以“学大寨”、平整土地,建设“高产田”为借口,把沙窝上以及全村所有的坟茔,用小推车推平。一时间,在村周围的坟地上,呈现出遍野的累累白骨,凄森森,悲惨惨。古老的沙窝,从此走向了衰败,更加荒凉了。
更甚者,村里有别出心裁的“当权者”,在“以阶级斗争为纲”、“亲不亲,阶级分”极左思潮的影响下,在平整好了的沙窝上,又重新立起了三块坟茔,分为“烈士坟”、“好人坟”和专埋葬“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坏人坟”。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上边推行火葬,村里在沙窝又建起了骨灰堂。
也是自此,默默地静卧了几百年的沙窝上的沙丘已不复存在了,没有了沙丘、没有了沙龙、没有了老坟、没有了诸多的野花野草。更主要的是没有了飒飒古柏,没有婀娜的杨柳,没有了鸟语喧哗。沙窝变成了一马平川,死寂的沙包子地,再也不是孩子们玩耍戏嘻的乐园了。
回首往事,这些都是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了。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的生活水平逐步提高,社会不断地发展,人口的不断增长,我居住的村庄也不可避免向四外延伸,向村子西南方向的沙窝扩展、蚕食。村民陆续的在沙窝附近盖起了一排排红砖瓦房,小学校也迁址到了沙窝的中心地带,一条宽阔的柏油公路擦着沙窝的边缘而过,给沙窝带来了现代文明的繁荣,古老的沙窝无可奈何的渐渐地泯灭了。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尽管古老的沙窝已经是今非昔比,旧貌换新颜,但它依然在村人的心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人们大都把沙窝看成自己的发祥地,看成自己的根基。尤其是每遇传统的“春节”和“清明节”,在一首“故乡的云—归来吧!”的呼唤下,那些远在天南地北大城市定居,或是异域他乡打拼的游子,有如“水流千遭归大海”,不远千里万里,风尘仆仆地赶回家过节。看望座落在沙窝旁边的这个村庄,看望仍留守在村子里自己的亲人。并遵循约定成俗的古老规矩,依旧带上美味的糕点佳肴等做祭品,携带着自己的子孙,来到自家新立起的坟茔,添上几锨土,种上几株树。同时也来到沙窝祖坟遗址,向自己故去的亲人,向几百年前的先祖,陈俎豆,荐馨香,焚香化纸,告慰先人。以志不忘故乡的亲人,不忘故土的养育之恩。此时此刻,他们便从内心产生出一种倦鸟入林的归属感,生发出“金窝银窝不如沙土窝”的感慨,沙窝成了村人永远的精神寄托。
树高千尺也有根。沙窝的往事,永远的沙窝,已经深深地融入了村人的的身体里;融入了人们的骨子里;融入了人们的血液里;融进了人们的灵魂中,激励着人们不断地去拼博、进取、开拓!
雪漠文化网,智慧更清凉!www.xuem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