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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代克深谈马尔克斯:他曾爱着死去

2015-12-08 11:01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厄普代克 浏览:43069748
内容提要: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作品里,大量地描写了爱,把爱说成是一种劫数,一种鬼魂附体,一种一旦染上就难再痊愈的疾病。

 

厄普代克深谈马尔克斯:他曾爱着死去

 

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作品里,大量地描写了爱,把爱说成是一种劫数,一种鬼魂附体,一种一旦染上就难再痊愈的疾病。身受其苦的常常是一个年长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得差不多还是个孩子的女人。在《百年孤独》(1967年;英译本1970年)里,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光顾了一个年幼的妓女:

那个十几岁的黑白混血儿,露着她那小荡妇的乳头,赤裸地躺在床上。在奥雷连诺之前,那天晚上已经有六十三个男人进过了那个房间。房间里的空气因为使用过度,又被汗水和叹息反复揉捏,已经开始变成泥浆。女孩拿掉床单,要奥雷连诺抓着另一头。床单重得像张帆布。他们把它又挤又拧,直到它恢复原本的重量。他们翻过席子,汗水从另一头流了下去。奥雷连诺担心这桩事永远都没有个头儿。

她的情况非常不妙:

她的背刺痛,皮肤贴到了肋骨上,因为极度疲惫呼吸急促。两年前,在远离这里的某个地方,她睡着了,忘了吹蜡烛,醒来的时候,四周都是火苗。她和抚养她长大的祖母住的那个房子被烧成了灰烬。从那以后,她的祖母就带她一个城一个城地走,以两毛钱一次的价格让她接客,来赔偿烧掉的房子。按这个女孩的算法,她还要过十年每晚七十个男人的日子,因为她还要负担两个人的路费和饭钱。

奥雷连诺放过了她那已被过度榨取的魅力,离开房间的时候,“难受得想哭”。他已经——你想必已猜到——坠入了爱河。他感到一种遏制不住地想要去爱她保护她的渴望。天破晓的时候,他已经被失眠和狂热耗尽了力气,但是已冷静地做出了决定,要把那个女孩娶过来,让她摆脱祖母的专制,每天晚上享受她能给予七十个男人的满足。

这种肮脏和魅惑的古怪混合——放在作者年轻时家乡哥伦比亚的社会环境下也许就没那么怪了——五年之后,又在他篇幅较长的短篇小说《无辜的尤若蒂亚和冷酷外婆》(1978年译本)里重现,这个短篇后来被拍成了电影,作者亲自编写的剧本。情境因为“妓女作为无辜者的殉难”这一天主教式的潜台词的涌动而变得更有可看。在这个短篇里,要拯救尤若蒂亚的是犹力斯,“一个有着寂寞水手的眼睛和隐秘天使面容的光鲜少年”,她的外婆是个十足的恶魔,块头很大,肩膀刺着恐怖的刺青,流出的血是绿的,“油乎乎的,绿惨惨地发亮,就像薄荷蜜。”

尤若蒂亚出场的时候,“刚满十四岁”,而席维娃•玛丽亚,这个加西亚•马尔克斯离奇的短篇历史小说《关于爱和其他魔鬼》(1994年;译本1995年)的主人公,在文章开篇时才刚满十二岁。她的母亲是“一个来自所谓店主贵族的混血悍妇:风骚、贪婪而又无耻,子宫里的饥渴能满足一个兵营”。她的父亲,卡萨尔丢勒侯爵二世,是一个“悲伤、柔弱的男人,百合花一样地苍白,因为蝙蝠趁他睡着的时候吸干了他的血”。为人父母的这两个人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和爱可以匀给孩子,所以女孩就由这个没落家族的奴隶抚养长大,学习了他们的语言、舞蹈、宗教以及饮食——山羊的眼睛和睾丸成了她最可口的食物,还要“用猪油烹,再加上辣死人的调料”。她身体最显著的特征是她紫铜色光灿灿的头发,因为从来没有剪过,就编成了一圈一圈的,免得妨碍她走路。

她生日那天,被疯狗咬了,虽然她从未表现出什么症状,但是身体产生的防护,以及她本人的超凡魅力却是致命的。她的父亲,开始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并且爱上了她,突然“明白他爱她,而且他从未这样爱过什么”,虔诚而又博学的三十六岁的戴罗拉神父也陷入了这种境况。他受命负责对女孩进行驱魔,女孩狂野难驯的行为已经让教会觉得有此必要。最后戴罗拉神父表白了自己对她的爱:“他承认自己的思想每分每秒都被她占据,他吃的喝的每样东西都是她的味道,她就是他的生命,不论何时,也无论他在哪里,这本来是只有上帝才有的能力和权柄,能跟她死在一起是他至高的喜悦。”丹尼斯•德•胡日蒙对情爱是一种天主教异端的分析在这里找到了再好不过的说明。在加西亚•马尔克斯对这些情境的构建里,妓女的成分对于司汤达所说的爱的“晶体化”是必不可少的。

各种恶名朝还是个孩子的席维娃•玛丽亚席卷而来。她被强行送入修道院,当天她戴着一顶从旧箱子里翻出来的帽子,帽子上装饰着华丽的丝带。女修道院长,带着她亘古不变的清教徒的愤怒,称它是“荡妇的帽子”。有谣言说戴罗拉对她在修道院住的房间殷勤光顾,这个孩子就被说成是“他那个怀了孕的娼妇”。他俩在日常的接触,开始体验“平凡之爱的沉闷”,尽管他们时常拥抱,但她一直是处女之身,希望最终能跟他缔结婚姻。作为医生和预言家的阿布热南希欧曾说,“性是一种天分,但是我没有”;她无疑具有他所讲的那种天分。虽然戴罗拉一直信誓旦旦,却是席维娃•玛丽亚以绝食殉情。她的头发讲述着她的不甘:修女们把她的头发剃光,但人们发现她死的时候,“几缕头发又长回到她先前被剃光的头上,而且像水泡似的涌出,”二百年后,从她被埋葬的那个地下墓穴里,“一股紫铜颜色的活泼泼的头发”奔流而出,一直流了二十二米。这个奇迹被二十一岁的记者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亲眼目睹,并在序言里作了解释。

他的新小说《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由伊迪丝•格罗斯曼译自西文;克瑙夫出版社;20$),是他十年来的第一部小说,只有一百五十页。在里面我们又见到了一个年幼的妓女,“刚满十四岁”,赤裸裸地躺在湿透了的床上。这一次的潮湿是因为她自己“泛磷光的汗水”,她的情人,也就是我们的不知名的主人公和故事的讲述者,却已经九十岁了。加西亚•马尔克斯,这个开篇的高手,这样开始了他的故事:“那一年,我九十岁。我想给自己一份礼物——跟一个髫年少女疯狂一夜。”虽然作者1927年出生,当时还不到八十岁,但是很多自如的细节看来都是出自他自己的研究。主人公是一个作家,五十年来一直在为当地的报纸写一个叫做《和平日报》的专栏;他喜欢阅读,也会引经据典,喜欢罗马经典著作,收藏词典;会入迷地聆听古典音乐,并列出自己所选的曲目示人。他居住的城市,跟他自己一样,野性未驯,但是,它距离马格达莱纳河河口只有“二十里格”,正好临近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家乡阿拉卡塔卡。关于故事发生的时间,讲述者说他父亲死的时候他三十二岁,那天“尼伦底亚条约签订,结束了千日战争”,那就应该是1902年,所以我们的主人公应该是出生于1870年,1960年的时候正好九十岁。他说他“长得难看,害羞,生错了时代”,而且“跟他上床的女人都是要他付钱的”。一个他在公车上遇到的已经洗手不干的妓女,可能是出于以前职业性的恭维习惯,说“魔鬼给了他驴子一样的那话儿是报偿他的胆小和小气”。他从未结过婚,也不养宠物,有一个忠实的仆人,那个“像印第安人一样有力粗犷”的达米亚那,照顾着他平淡的起居,走路打赤脚,免得打扰他的写作。虽然不名一文,他经常参加文化活动,并且深知声名之祸:陌生人“带着冷漠的钦佩,令人恐慌地”走近他。他的文风,借由伊迪丝•格罗斯曼专业的翻译,显示了一种斧凿般的庄重,并且妙语连连,与马尔克斯以前写的东西都不一样。《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简洁得让我们想起坚忍克己的巴西人马卡多•德•阿西斯和出生于哥伦比亚的阿尔瓦多•缪第斯,读起来却有种天鹅绒般的快感,虽然深思起来会令人不快;它有马尔克斯二十岁出头时出版的那些早熟的短篇小说中的恋尸癖倾向,老是想着活死人。

老练的老鸨罗莎•卡巴卡斯给他的老主顾提供的处女是一个跟她跛脚的妈妈住在一起的可怜的姑娘,她靠在制衣厂每天缝扣子,养活兄弟姐妹们。罗莎•卡巴卡斯悄悄透露说姑娘“快吓死了”,因为她的一个朋友在失去童贞时,流血而死。为了让她不那么紧张,他们给了她溴盐和颉草,那倒让她放松得非常彻底,所以我们的主人公那天晚上只能看着她睡觉:

她新生的胸部看起来还是像男孩子的,但却好像涨满了一种随时可能爆炸的隐秘的能量。她身体最美好的地方是她那双大大的静默无声的脚,脚趾修长敏感得一如手指……那些装饰和化妆品没有掩盖掉她的性格:高傲的鼻子,浓密的眉毛,厚厚的嘴唇。让人想起:一头还稚嫩的年轻斗牛。

后来他又来找她,可是还是这个模式:她昏睡在床上,因为工作太累,九十岁的老家伙就躺在她身边,偷听她的呼吸,有一阵她的呼吸变得非常微弱,他吓得摸她的脉搏,来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他想象她的血液“流畅地像唱着歌一样的,从血管里流到她身体最隐秘部位,被爱净化后,又流回心脏”。被谁的爱呢?是他的吧,投向一个动也不动的被爱对象。他对着她读书、唱歌,都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我们一次也没看到她醒来,或听到她说话,虽然美好的结局告诉我们她有知有觉。他的亲密关系,如果情节里还有那么一点的话,就是跟罗莎•卡巴卡斯,和其他见证了他荒唐岁月的人,他曾经“两次被选为年度最佳嫖客”。睡美人只管睡就可以了,在他男性的凝视之下,她的美就是她存在的理由,被吻醒之后她做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对于把年轻女孩变成性掠夺对象的残酷的经济制度我们也不得而知。叙述者并没有为卖淫背后无情社会哀鸣,也没有考虑买来女孩破坏她们的处女膜这种行为返祖式地野蛮。这些道德问题跟他的基本主题狂喜完全没有关系——爱在一个身体里的重生以及它带来的痛苦,他觉得那个身体“终于摆脱了十三岁起就捆绑着他的奴役状态”。他向读者保证说:“什么也不能换来我这种痛苦的喜悦”。在九十岁的时候,他活过来了,有爱之痛为证。

《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谈的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老年与疾病。有些娓娓的画面让我们暗暗感受到了丝丝潜伏的痛楚:“我的心被酸酸的泡沫堵着,不好呼吸”;“我的唾液冰冷,我说,我宁愿先死掉。”叙述者的肛门,据说不只一次地灼痛。他对现实的感觉,就像上年纪的人,有时会惊人的宜人:“满月爬到了天空的中间,世界看起来仿佛淹没在盈盈碧水之下。”魔幻现实主义总是仰赖记忆在水下的折射。爱也是这样:“从那时起,记忆里的她是如此清晰,我对她可以任意而为……真的看到她,摸到她,她就变得反而没有记忆中的她那么真实。”胡日蒙和弗洛伊德(在1912年《性生活中堕落最普遍的方式》一文中)都提到,实实在在存在的女人,妻子或者代理母亲,本身因为带着复杂的不容分说的现实和迫不及待的需要,就不如想象中的或花钱雇来的女人更能让男人兴奋,因为后者以男人的意志为意志。在《关于爱和其他魔鬼》里,这个虚幻的可人儿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公主,一个野性的谜一样的流浪儿。在《回忆我那些忧伤的妓女》里,她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小人物,在睡梦里交出自己,她沉默的身体代表的是生命的奇迹。这种要去纪念自己所爱的本能并不是耄耋之年的浪子才有的,在生命缓慢的摧毁之下,这样的回忆能暂时使时间倒流,让不断在叙述者耳边唠叨的声音打住:“不管你做什么,在今年或是以后的一百年,你都会永远地死去。”七十几岁的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以他惯常的感官的庄严和奥林匹亚式的性情,给行将消逝的光,写了一封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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