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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漠:回到家乡

2015-11-25 06:58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雪漠 浏览:43232444
内容提要:我活着,不是来纠缠这些的。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按照自己奉行的方式生活着,我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雪漠:回到家乡

 

陈亦新要结婚了,作为父亲的我,为了请东客,提前一个多月回到老家。我的老家在甘肃武威,我出生的乡,以前叫洪祥公社,现在成了洪祥镇,当然,成镇之后,故乡的很多东西也就没了。我家所在的那个村子非常偏僻,偏僻到什么程度呢?我翻过很多地图,却一直没有找到它。它在外相上也非常普通。它那样的村落,在西部有很多。可是,对那个地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次,我最想请的东客,也是村里人。

不过,请东客,是最令我头疼的事之一。虽然回忆过去时,我记起了很多的温馨,但在决定请谁时,我却犹豫了很久。做很多事,我都是当机立断的,只有这请人,是我最不愿张口的事。虽然请人不是求人,但在我心里,却有一种类似于求人的感觉。过去,我信奉不求人。人不求人品自高。《大漠祭》出版后,以前的武威市委书记曾专程到我家,希望能帮我做些事,可是我没有事求他,一是不想求人,二是真的无事可求。明白之后,我总是安住于当下,没有什么超出当下生活的期待,自然也就少了要求。但一请东客,也就免不了求人的那种难受了。

不过,无论如何不愿,该我做的,还得做。孩子的事,是他一生的大事,作为父亲,是必须尽心的。

我结婚的那时,父亲也尽了全力。那时节娶亲的,是一辆大卡车。新娘坐在驾驶室里,西客坐在后车厢里,一路尘土。到了咱家时,客人们都成了土人。跳下车来,他们都只顾拍土了。迎接新娘的,便是漫天的白尘,倒也好,真“白头到老”了。

那娶亲的司机,是我的一位叔叔,叫陈朝年,跟我爹很好。他在一家煤矿上开车,每次回家,爹都要请他喝酒,聊些家常。每次喝酒,他都会对我说,将来,你娶亲时,就用我的车。说了几年,我娶亲时,就用了他的车。当然是免费的。在家乡人眼里,要是我不用他,就等于看不起他。以前的凉州人,把别人叫他办事,当成是对自己的一种认可,否则就是看不起人。如果能用而不用,那么从此之后,彼此间便会疙疙瘩瘩,心结就种下了,关系也疏远了。特别是亲戚朋友之间,这是很伤感情的。所以,在世俗人眼里,人情是一门大学问。很多人,经营了一辈子人情,最后还是没有洞悉其中的奥秘。

我结婚时,宴席也是一位本家叔叔做的。说真的,那宴席,做得不太好。但爹不管这些。他觉得,有个当家子会做席,你要是用了别人,等于看不起他。所以,爹就请了叔叔做席。以前,在西部农村,民风较淳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看重的是情分,重感情,轻功利。爹很实,很憨,从来不去多想,他做事用人,都是那么简单,没有心机,没有算计。你让他算计,撑破脑袋,也算计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做人,凭的只是良心。

我们兄妹五个,我是老大,爹妈当然很重视我的婚事,要好好操办,总不想让孩子受委屈,也不想叫村里人笑话。儿子娶媳妇,是大事,马虎不得。可是在那时,家里很穷,条件很有限,我还在乡下教书,住的是土屋,睡的是土炕,但无论再穷,宴席一定要好。妈常常唠叨她结婚的时候,睡的还是漏洞百出的破席子,被褥等都是借来的。这件事,在爹心里一直是心病,所以,我结婚,他一定要给儿子做最好的宴席。虽然我不在乎这些,但我理解爹的心,就随了他。

为了把我的婚事办阔绰一些,爹买了一头牛,杀了一头猪,几只羊,按理说应该有很实惠的宴席,但怪的是,席非常薄,就是说,肉不多。曾有人看到邻居往外面拿肉,好些肉就成别人的了。爹一直以为自家的宴席最厚,后来一提那牛呀、猪呀、羊呀,爹的脸上就会放光。他当然不知道,好些肉其实叫当东的邻居拿走了。我一直没告诉他这事,于是,爹富足了几十年。好在妻不计较席薄席厚,有个窝就好。

类似的事,在我的前半生中,就经历了很多,但我都看在眼里,闭了嘴,装糊涂。到后来,我越来越怕接触人了,极力远离那些是是非非。即使逢年过节,我也很少走亲戚,在我闭关的那些年,都说我六亲不认。其实,并不是不认,而是我实在没有时间应酬。我活着,不是来纠缠这些的。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按照自己奉行的方式生活着,我不是活给别人看的。

因为自家经了婚事的麻烦,我总是害怕做这事。所以,我对儿子说,你去旅行结婚吧,想去哪,就去哪。我实在有些舍不得花时间。但儿子说,我倒没啥,人家姑娘家,却想大办呢。您就随缘吧。

于是,我只好随缘了。作为父亲,我尊重孩子的所有选择。

以前有个朋友,送过我一副对联:避人得自在,入世一无能。虽然不究竟,但我一向是这样做的。因为我发现,许多时候,我的入世见人,很少能产生实质的意义。许多我想改变的人,本来期待着叫他们变好,但花了我不少时间,那些人,原来是啥样,最后还是啥样。对于改变不了的人,我的见,意义不大。所以,一般情况下,我只见那些还能听话的人。虽然我的话,有时也难听,打在谁的心上,也可能会疼,但也总是有一些清凉。要是我费了大力,却激不起任何波澜,我就懒得花时间了。所以,我总是愿意在学生身上花费时间。到后来,就真的“避人得自在,入世一无能”了。

但这次,我得见人了。好些朋友,有多年没见了,我也想见见他们。常言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前的那些朋友,今在何处?有没有变化?我倒很愿意顺着那时光的脉络,去看个究竟。

凉州人有句俗语:“待客容易请客难。”原因当然很多。有些人你要是请了他,他不一定来;你要是不请他,又会得罪他。就是说,你亲近他,他不一定珍惜,但要是远离他,他就会怨恨你。这是人性中的一种微妙,在功利文化中浸淫得越久,这个特点就越是明显。无论是人际交往,还是工作关系,都有这个味道。所以,这次婚礼其实也是一个世界,集中反映了人性中的很多东西。细心的我,就从中得到了不少启迪。

因为我一向有直心,以前得罪了很多人。因为世界观不同,价值观不同,人生观也不同,我和很多人之间的误解,似乎是定然会发生的,于是,误解就造成了矛盾,一些人对我就有了非议。也正是有了那些非议,我才将“戒”字贴满了屋子,如履薄冰般地拒绝某些东西。

说真的,越活,我就越加珍惜生命中的相遇了,过去在遭到误解和非议时,我一般不予理睬,也不去辩解,但我一直将刁难和非议者称为“逆行菩萨”。他们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与他们的相遇,也是我活过的证据。虽然有些人在一时冲动下,做过伤害友谊的事,我也因为他的不真诚而远离了他,但是,我自己也在变化着。有些事,总觉得没必要计较,心里也没有愤怒和仇恨,也没有拉不下的架子,就主动做了和解的一方。毕竟,我们一起度过了一段长长短短的日子。很多东西不用太计较。每次想起过去,我还是感到温馨。

其实,现在,我仍然害怕应酬,不喜欢混在人群里,有时间,我更愿意待在我的关房里——近三十年里,无论在西部还是岭南,我一直有个关房,除了必要的体验生活和参加重大活动之外,我常常离群索居,尽量与世隔绝——安安静静地做我该做的事,有时是读书,有时是写作,现在又多了一项——写字画画。前些时,我开始画画,具象画上,我只画鹰和骆驼,抽象画上,我任自己天马行空,笔下流出什么,就是什么,里面有一种独有的味道,自由、童趣、拙朴,不知是离红尘近了,还是远了。

这次办儿子的婚事,不管我如何的心如虚空不着一物,该做的事,我得做了。这也是我一生中的大事之一。那么,就认真地做吧,尽我的心力做好。这事,是为妈做的,为儿子做的,为朋友做的,为亲戚做的,当然也是为我自己做的。因为,做这事的过程,也是一种珍贵的体验,通过它,我可以发现人性的丰富,有了另一种感情,这些,都会融入我的作品。

我大致地算了算,我的东客,大约有几类:一是家乡人;二是同事;三是朋友;四是同学。但同学里,我只打算请高中同学和师范同学,小学和初中因为是在家乡读的,就不另外请了。

我的工作单位大致是:南安中学、北安小学、河西小学、双城中学、教育局、东关小学、省文联。省文联的朋友,我决定一个都不请,因为,省文联在兰州,距离武威有二百多公里,免得麻烦人家。虽有几位好友,但一个单位,挑着请人,是不礼貌的,要请都请,要不请都不请,索性就都不请了,我不想在这种事上给别人带来麻烦。

我的朋友不多,我不善于交友,也没时间经营人际关系。我总是觉得,需要经营的人际关系,往往维持不了多久,而真朋友,就如老酒,是经得起酝酿和品味的,不需要维持,自然能相携一生。

过去,我也有过另外的一种朋友,交往时,我付出了真心,但是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却欺骗了我,或是制造了违缘。我不怪他们,因为我失去的,只是一些我并不在乎的东西,有了,自然很好,没有,也有另一种好。所以,我很感谢他们对我的磨炼。所以,这次婚礼,我决定请他们。

通过这次婚礼,我想跟那些误解者和解,这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我对他们,也有了一种浓浓的爱,我总是会想起他们的好,忘了他们一时的不好。我总珍惜那些跟我有缘的人。毕竟,这辈子,我们做过生命的旅伴,不管时间的长短,不管途中发生过啥事,都值得珍惜。珍惜他们,也是在珍惜我过去的那段生命。何况,我做什么都会参照死亡,在死亡面前,是没有对错的。

——选自《一个人的西部》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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