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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汤锅中的雪羽儿妈

2011-06-20 07:50 来源:《西夏咒》 作者:雪漠 浏览:64904872

我老是在想,雪羽儿妈在汤锅中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和想法?为了体验,我将自己埋入热水盆里。我先是将水温调到能忍受的程度,然后叫妻子慢慢地加热水。说实话,我没有感觉到水,我只感觉到我是在火炉之中。我发现四周都是火焰,它们欢快地唱着,从我的毛孔里一直钻呀钻的。它们燎舔着我的神经。它们忽而变成火针,忽而变成烙铁,忽而变成狂欢的火鸟。它们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像坦克一样在我的血管里奔驰着。它们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它们一边用铁链咂咂地碾我,一边开炮,还时不时用火焰喷射器来上一阵。

我看到了浮在汤锅中的那具肉体,像翻着白肚皮的死鱼。她的嘴一张一合也像缺水的鱼。一串串水泡在她身边咕嘟,意味着她正泡在沸水里。虽然三嫂说水沸时雪羽儿妈已死去,我还是觉得她那时仍感觉到了煎心的热。人的肉体已死,而灵魂仍被煮着。老祖宗说,人的临终一念是很要紧的,在那个你的神识要离体的瞬间,你要是想到极乐世界,你就能到极乐世界;你要是被饥饿感所困,你就只能是饿死鬼。饿死鬼虽然已没了肉体,根本谈不到饥饿的,但他们仍是会喊饿的。你不知道,那饿的,其实是他们的灵魂,因为那饥饿感已渗透了他们的灵魂。雪羽儿妈也一样,她临咽气时,定然会感到自己被煮沸的痛苦,那痛苦同样也渗透了她的灵魂。所以,在水达到沸点时,她仍会有痛苦的。在水的咕嘟声中,她无奈地望着肉体被煮烂。她看到一群饿死鬼正在垂涎她的尸体。她听到一堆咽唾沫的声音。她一定也看到被捆在马棚下的琼,她还看到了被火焰烤得神采奕奕的宽三的脸。她觉得一群群火蛇在自己体内乱窜,她肯定明白那种火烤水煮的感觉会伴她进入另一个生命时空。

她发现人们捞出了她,剥了她的衣服,认真地清洗着。那样子,跟剔猪毛时一样认真。在沸水的发酵下,她的身子胖了好多。她明白那是水分的功劳。

她当然有了宿命通。谁都知道鬼是有五通的,她仅仅没有漏尽通,否则的话,她也就解脱了。有了宿命通的她定然发现,在多年后的某个黄昏,有个作家会写她。她还看到会有一大批人骂他在胡编乱造。他们当然不相信人类中会有如此残忍的人。他们不明白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人类会群体地失去人性。一位叫荣格的心理学大师将这种现象名之为集体无意识。于是,在沸水中,她对多年之后的那个作家十分真诚地说,谢谢你。她知道,要不是他,后人早就忘了被同类煮食的那个母亲。

她甚至听到了批评家们的议论,对这个情节,他们也很不以为然,他们觉得不真实。你很想告诉他们,还有比这更残忍的事呢。但你仅仅是个新死的冤魂,你虽然有穿越时空的见地,却没法让迷者具有觉者的智慧。

你肯定会垂泪的。虽然你的泪很快会落入沸水,变成煮你的液体,但你别怕。你不是已死了嘛?你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虽然那沸水会一直煮沸你的灵魂,你像总是感到饥饿的饿鬼一样,你总是感觉到灼人的热浪。但别怕,你要明白,死了的你,不会再死一次。

从沸水里升华出你的灵魂,看一眼煮你的世界。你被他们煮着,更有人煮着他们,煮你的沸水终究会凉的――后来煮你的其实是你心中的热恼,所有的热水终究会凉的――伴他们的热恼,也照样一直会伴下去的。除非一种灵魂的清凉解除了热恼。你也不用怨那些健忘的人们,虽然有许多跟你一样的好人被煮死,但总有人不信的。谁也不愿想一些不愉快的事。谁都活得太累,都想打打麻将嘻嘻哈哈。你也不用玩深沉。死了就死了,只怨你命不好,遭遇了煮你的时代和煮你的人。

你也许惋惜你的肌肤。年轻的时候,你总爱照镜子,那模样,总是千般的好,你总是嚼了杏仁涂上去保养。此刻却被沸水煮着,而且发白了。那白,是你活着时盼也不曾盼到的,是那种养了孩子后喝足了小米粥才有的白。你的眼睛大瞪着,你望着它,它望着你。你明白,眼珠是一嘴瓷澄澄的好肉。你不是最爱吃羊眼珠吗?你的,别人吃时,也跟那一样。一咬瓷瓷的,只是在咬到苦水时,有点发苦。

你看到宽三拿个筷子戳你的肉,也如你煮羊头时常做的那样。这时你忽然明白了,冥冥之中,你已经落进了一个自然定律,有人叫它因果律。你曾无数次地煮过羊。那时,你不会想到,别人也会那样煮你。你于是想,也许,我是自作自受。这一想,你便有些释怀了。

宽三继续像你戳羊那样戳你。你发现他最爱戳的,还是你的胸部。那儿虽然只有软软的一层,但那是最能叫人想入非非的地方。你甚至觉出了筷子的质感,你知道那是你神识的感觉。你的肉体已明明成了另外的个体。你看到好些人在吧哒着嘴。你当然听到了他们腹内的咕咕声。你知道他们早成了饿蜉疯虱子。他们大多尝过人肉的鲜美。你不是也炒过人心吗?你忘了,在那个遥远的冰天雪地里,你们断了粮,你们饿得头晕眼花。你就剜了死在雪地里的伙伴的心。你就切了。切时,你觉得那心仍在崩崩跳着,你手一滑,切去了半个指甲。……没忘吧?炒的时候,心们欢快地跳着。你不知道炒人心的时候得盖上锅盖。你听到心们一下下跳起,在用力撞锅盖。你知道他们想飞走,它们当然不想变成你的粪便。

你看到一个女人的丈夫正躺在炕上放气。他也在等你的肉呢。你知道,他很快会见到你的。瞧,他的嘴里正流着清水,跟跌落的水头一样,它一下子滑落下来,在衣襟上淋漓着。他就要咽气了。他也许觉出了啥,瞧他嘴角竟有了笑意。你发现,那是你的兄弟,也就是村里人叫他何秀才的那个人。但你没有丝毫的难受,你忽然发现,他似乎跟你无关。

你看到好些人用刀割你的肉,其实真没多少肉了。你很惭愧自己的肉少,不能叫他们吃个满口。你发现,除了你腿上还有些能勉强称为肉的东西,别的地方只能叫皮。有的地方皮厚一些,有的地方皮薄一些。看到他们那么热情,却吃不了多少肉,你真不好意思,觉得辜负了他们对你的期望。你发现谝子跟宽三正在吃心,你的两只手也候着他们。除了心外,你知道手最好吃,因为劳动,那儿有相对厚些的肉。脚后跟也好吃,但早叫人抢了。你听到吧哒吧哒的声音,你真想录下那场面叫日后的读者看看,免得他们说雪漠在胡编乱造。

但你也发现了一些令你感动的场景,你看到竟有人在呕吐。你明白他们还不习惯吃人肉,或是他们嫌煮你时没来得及扒了下水。不管是哪种,你还是感动了。你最感动的,还是那个捆在马棚下呕呕大哭的琼。你发现,他的头上有一个光圈,这说明他心底光明。你还看到在若干年后的某个时辰,他会跟你的女儿一起修炼,进而证得漏尽通,从此便没了烦恼。那时,你会在某个无月的夜里找到他,那时你的孤魂已飘零了多年,你找不到灵魂的依怙之处。你虽然很想进阎罗殿,但你找不到路。你想哪怕在阎罗殿上刀山下火海也比无着无落地游荡好受。你只能在凄风愁雨里浮游。多年后,你惊喜地发现了证悟的琼,你想皈依他。你从此成为他的护法。但你知道,那毕竟是多年后的事,此刻他正烦恼大甚。你不明白,你跟他无亲无故,他哭啥哭?

你看到宽三捞过你的腿骨,你知道他要吸你的骨髓了。村里杀牛时,他老这样。你亲眼见过他给牛车上粪,用大头锨。那大头锨,你一望就吐舌头,可他却跟使火柴盒一样。他只用十七八锨就能装满一牛车粪,别人至少得三四十锨。你见过他给族人们分粮食时,他那一锨,就有多半斗。你不知道是不是他吃了骨髓才有大力。每次队里宰牛,那四条牛腿总叫他咂得干干净净。你明白他想咂你的骨髓了。你觉得你的腿在抽筋。不要紧,这仅仅是条件反射,其实你已没了骨髓。你仅仅是一缕风,你虽然没看过一本叫《灵魂如风》的书,但你还是应该明白灵魂如风。风是没骨髓的。你果然见他举块石头砸你的腿骨。你的腿马上一阵钝疼。他砸了十多下,你也疼了十多次。你虽然也叫了,但没有人听得到。风是无声带的。换句话说,你已经失去了喊疼的资格。其实,你早就没资格了。从你被命运裹挟的那天起,你就没资格了。

你听到那汉子口中发出抽吸的声音,你觉得腿一阵痉挛,一股精力溜出了你的腿,很像抽筋了。你明白那同样是你的感觉而已。你很厌恶那汉子,你甚至闻到了他口中的恶臭。你那么美的骨髓进了他的臭嘴,你真有些受不了。你想,还不如叫扔到山洼里喂狼。其实,你不必太有分别心,他和狼吃了,一样的。最后都变成了粪便,人粪也罢,狼粪也罢,没实质的区别。你别恼了。

你应该想,哎呀,我的臭皮囊叫好些人解了一回馋,说不定还救了命呢。比如,要是那阿番婆吃饱后少往家里领一个乞丐,比如有个口中快要流清水的人吃了你的肉把清水咽回了肚里,比如……够了,有好多这类的比如呢。要是你欣然把身子布施给他们,救了他们正在流失的生命,你就成了另一种人类。当然,跟你说这些,你也许不懂的。

你还看到了几位啃你的腿部的女人,那三嫂正抠你的眼珠呢。那是你身上最好吃的肉之一,她当然也明白。一个女人想跟她抢,三嫂手一抡,女人就风筝般飘出一丈开外。你很可怜那女人,你想把你的眼珠分给她一只,但这能由得了你?你活着,都由不了你,你不就是个冤魂吗?你以为你是谁?

你发现有人竟然在喝那汤,你真要呕吐了。下水里的好多东西都进了汤。你当然恶心了。但那汤不是很香,跟煮了一只老鸽子的汤很相似。你煮过老鸽子吗?对,就是那种,漂点儿油花儿,但总不如煮鸽娃儿的汤那样白嫩。但无论咋说,总是有点儿肉味。你就别挑剔了。

你发现你终于变成了一堆骨头。骨头们在锅下挤成了一团。它们没有你期望的那么白。按说,你应是白净的。因为你没有吃过有毒的药物。可你要知道,那白净,已叫煮进了肉汤。对一堆骨头,你没必要那么计较,灰一点白一些照样改变不了你的本质。只有你心甘情愿地把你的骨肉喂了这群人而心中无半点嗔恨,你就成菩萨了。那时,你的骨头就可能被寺院请去建塔。那时,你的骨头就不叫骨头了,人们会尊它为舍利。明白不?骨头的好坏取决于主人心性的高低。

你这时才明白你没有了生命。你才真正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对你的影响。这就是说,你已经不再是人了。你成了鬼。记得不?当初,你一听别人喧鬼你总要打哆嗦,其实每个人在做人的同时又是鬼。那崩崩崩跳的心一停,你就成鬼了。瞧,人鬼的转换其实很简单。

但你还是感到了悲哀。你忽然明白,你没了命。就是说,你没了每个人只有一次的那个东西。天可以老,地可以久,你却再也没有了命。你永远不会去追问:谁给了谝子夺取别人性命的权利?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还有追问的权利。

其实你更可悲的不仅仅是你的死,而是人们的遗忘。随着吃你的这茬人的死去,人们不会记得曾有人吃过你。甚至连记载这件事的作家也会被人们指责,说他在胡编乱造。

你发现人们意犹未尽地吧哒着嘴。这是食堂之后村里人最大的一次聚餐。

你发现,一群饿死鬼正狂欢着走来,对你说,来呀,咱们去兜风。

你却只是哭着。你不愿与他们为伍。你的哭声很咽噎,听得我胸闷欲裂。你定然听出了我的难受。你很想善待我。你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提出了水面。

你找死呀?淹了这么长时间。我听到妻破锣般的嗓门。

 

               ——摘自《西夏咒》(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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