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姆妈静静地守着小店和我们,时间像海通河水一样,缓缓地向前流淌。
白水塘的故事(一):落脚
文\陈波
1982年,我跟随爸爸从插队的淮海农场来到了白水塘。于爸爸而言,他是回家,因为他回到了他父母的身边。不到6周岁的我,则是无知无觉的一次转移,那时的交通并不发达,漫长的路途留在记忆里的也仅仅是牛车和丢失的木刀。那是一个朦胧的早晨,一头水牛拉着车,车上放着大衣柜和几个包裹,姆妈、姐和我坐着,摇摇晃晃,车轮碾过土路上的疙瘩,偶尔还跳一下;我很快就睡着了,仿佛睡了一觉醒,就到了白水塘。牛车换成了机挂船。那个下午,阳光和煦,小河叉无波无浪。一个三间瓦房,红瓦青砖,房后有一分地,用来种番茄、韭菜、茄子、青菜之类。这就是我在白水塘的家。但是,我当时思考唯一的问题是:我那把柄红刃赤身白的木刀去哪里了?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久,十年后,还不时问姆妈:我把木刀哪去了。每一次的答案都是相同的。
爸爸回家,结束了十几年的插队生活。在插队时,他认识了姆妈,后来回家时,把村姑也一并带回来了。爹爹是离休干部,抗日战争前就参加了工作,在当时的小镇上还颇有威望。通过关系,给爸爸找了一个供销社工作,供销社那时是热门单位,很多人想进进不来。到了90年代,供销社居然最先倒闭了。真是十年河西,十年河东。
那时物资不丰富,供销社肩负着乡镇以及广大农村的糖烟酒日杂百货的流通销售。为了更好的服务当地,供销社在各生产队都设立了小店。小店远离乡镇中心,也没有柏油路,连砖头路都少有,交通非常不发达,80、90年代初期连个固定电话都没有。镇上的有城镇户口的人一般都不愿意下去。但因为掌握了周边三五里路几个生产队的日杂百货,比坐办公室的人多了很多收入,而且下乡还有工资,爸每个月有20多块钱,妈十几块,在猪肉一斤7角到一块的年代里,这个固定收入很可观了。当时只要肯苦,钱是容易苦的。比农民、厂里工人赚多了。姆妈是随丈夫的,没有资格坐办公室,而且我们还小,爸妈就想多苦点钱,为将来读书什么的用,就决定下白水塘开店。
在大公鸡的胸脯位置,长江入海口往北大约300公里,就到了皖南事变之后新四军重建军部所在地——盐城。继续往北90里,就是沟墩镇了。沟墩往东,步行要2个多小时,骑自行车1个小时,就到了白水塘。这中间要跨2条大河——串场河、通榆河。串场河又叫范公堤,是范仲淹所修。当地有个传说:有一年,发大水,白茫茫的水把河岸、村庄都淹了,要筑个堤岸无从下手。这时有个老人给范仲淹出了个主意:把喂猪的麦麸子撒到水里,第二天看到散乱的麦麸子聚在一起,形成一个长长的线。范仲淹大喜,就顺着麦麸子的方位修筑了堤坝。几百年过去了,大堤历经修补,水从来没有淹过,至今发挥着抗洪防涝的作用。
那时的串场河、通榆河没有桥,河面宽阔,木桥无法架起,通行全靠渡船,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就全凭大嗓门。老六、老六,爸在河这边扯直了嗓子喊。遇到天寒地冻、风大浪高,要喊十几分钟。对面的茅棚里会响几声咳嗽,然后有油灯光从门缝射出来。爸就蹲在河边,边吃烟,边望着渡船缓缓过来。上了船,爸先递根烟:六爷,难为你啦。六爷口说撑船呢,不吃。接过烟,顺手夹在耳朵边。船又缓缓的回了。这样的情景上演了十几年,直到河上架起了大桥。
从镇到白水塘,全是泥路,晴天久了,溏灰就多,还好方便骑车;夏天下雨,冬天化冰,路就没法走,更不用说骑自行车。刚开始,爸用自行车运货下去,难走,有时候走夜路还不小心掉下河叉。后来,花了千把块买了个水泥船,200块买了一个二手四匹小机。这样,就常用机挂船运货了,货运的多了,也更安全了,自行车就不是主力了。我跟大姐还小,就坐爸车头大杠上,一路骑,往返沟墩和白水塘,迎着风吹,非常欢喜。但是路太复杂了,左拐右拐,过河过桥的,我实在摸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是坐船上街就好,两三拐就知道方向了。爸每次问:你摸得着路啊?我:路上摸不着,水里摸着。他们就笑:看来你要游水游家去。
白水塘更像是一个不规范的口头相传的地名,如果要按照行政规划,以小店为圆心,三里为半径画圆的话,大约有5个生产队,没有白水塘这个名字。小店面南背北,面前一条无名小河,小店左侧是海通河,海通河稍阔,在我们落户前几年挖的,河水清澈,河岸两侧少有芦材、水草,河底甚至可见黄色的泥土。原本这一大块地临近黄海,没有人烟,全是草滩。据说东头曹三爹的爸爸打鬼子的时候,就在草滩里埋伏、行走的,人称曹铁脚。那时候的草滩茫茫无边,一眼望不到边。草滩的草长,茂盛,还密密麻麻,没地方放脚。到了秋天,黄了一片,也没人割,就放火烧,火柴划一下,就是一大片火,烧到哪里算哪里,反正是荒地,没人住也没人管。有时候风大,能烧到河边,再顺着河岸烧一路。几年下来,反倒肥沃了土地,白水塘成了产粮区,生产队的老人说:国务院全晓得我们这块。随着海通河的开挖,渐渐的,顺着河堤,两岸多了炊烟,鸡鸣犬吠,空旷的河里也多了鸭和鹅,空旷的河逐渐变得热闹起来了。河里的生物也多了,草鱼、鲢子、混子(鲲鱼)、青鱼、龙虾、鳖在水草里时常出现。有人叉鱼,后头拿篙子慢慢撑船,船头一人捏着鱼叉,盯着水面,看到有动静就猛刺出,每每有收获;有人嫌这样麻烦,就在河里放罾,一个大大的渔网,可以覆盖整个河面,对岸两头半固定,这头网子用一个辘轳绑住,平时松开绳索,渔网半悬浮在河里,要扳罾的时候,就双手左右用力,转动辘轳,开始很轻松,越到后来越费劲,有时候手滑不小心,辘轳的把手会反转,打到裤裆,能疼个半天;或者渔网力大,把人惯过来,也惯个半死。待到罾全扳好了,用一根带子固定住把手。用长竹竿绑的网兜把鱼捞上来。再把罾放下去,如此反复,半天扳一次,有时候家里吃不掉,或者扳到贵的鱼,就拿出去卖,也是家里一个收入。叉鱼、扳罾或者在河里下网箱是大人干的事情,我和小伙伴最欢喜的是踢鱼。踢鱼的地方在灌溉渠里,水最多到膝盖,拿细眼的网子,用竹片撑一个拱形顶、平底的形状,半边封闭半边开口,穿破旧衣服,解放鞋,斜跨篓子。左手把网子摁在渠沟里,右脚往网里踢水,嘴巴还吆喝,步步为营,沿着渠沟密密的前行,踢几脚,就拎网看一眼,有鱼就捉到篓子里,经常能捉到很多鱼,但多是小草鱼。回家用自家地里的大椒角子一炒,再放点酱一烧,香,能多喝几碗粥。
爸爸起早摸黑进货运货,我跟小伙伴们捞鱼玩耍,大姐在镇上读书的时候,姆妈就守着小店卖东西,烧饭喊我家来吃饭。春天的时候,会买一些鸡雏,先是放小桶里养,用碎米喂,渐渐鸡大了,就放到屋外的鸡窝里,鸡们白天在屋前散步,饿了去屋后的田里找吃的,傍晚姆妈“咕咕”的叫唤,它们就飞快的奔回窝,挤在一起。到了三伏天,隔天就会抓一个未打鸣小公鸡清蒸或烧汤,弥补夏天劳作的亏损。秋天母鸡大了,捉一些拿到镇上,给爹爹奶奶煮,保留一些下蛋的,每天都能从窝里拿几个蛋。再后来又买了台缝纫机,卖东西之余,给别人家的孩子缝个猫衫,做个裤头或做个被套,自用或搭人情,每天下来也没个时间停的。
机挂船泊在岸边,风吹过草滩,阳光静静的照着白水塘,缝纫机的“du-du”声在我的童年里一直响。姆妈静静地守着小店和我们,时间像海通河水一样,缓缓地向前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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