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中国文学就这样加入到不同思想与艺术流派的运动中,而任何一股思潮都绝非国境线所能限制。
【法】勒克莱齐奥:文学与全球化
在思考世界文学协奏中的中国文学的地位这个问题之前,我很天真,觉得诧异,怎么问题会这么提出?因为事实上,中国文学自诞生至今,早已竖起一座宏伟壮丽的丰碑,是全人类的一份宝贵财富。我不愿说这份宝贵的财富是非物质的,因为中国文学的文化影响切实可见、文化力量切实可感,对如此显然之财富,用 “非物质”的概念,是不当的。
确实,西方(取其约定俗成和最简单的含义)在很长时间里一直忽视这座丰碑。虽然西方忽视它,可中国文学的影响却是存在的,而且一直都在场。以中国古代儒、道两家形成的独特思想为例。这一思想,通过诗歌,有时也通过小说见闻于整个东方,从印度到波斯,直至阿拉伯世界。它不是一种统一的思想,这与古伊朗的琐罗亚德教或佛教等宗教的传播轨迹不同。它表现为数个影响深远的主题,以丰富多样的形式复现于波斯、阿拉伯世界,又在中世纪通过君士坦丁堡和安达卢 西亚等港口传入欧洲。自然、情爱、无可逃脱的死亡,这些主题在中国文学里与绘画性表达(因为中国文学是写,亦是画)紧密相连,与新的发现息息相关:无论是 透视法的发明、没影点的发现,还是点彩画法(早在印象派之前,恽寿平的“没骨画”就不再以黑色线条勾勒色块)。读过唐诗,便会为这种文学的“现代性”、 “印象主义”与象征性特质而震惊。中国诗随着文化自然迁徙进入西方思想,深刻改变了西方文学的走向。彼特拉克时代,意大利抒情诗的创新很大程度上受到奥克 语吟游诗人的启发,而在此之前,还得益于莪默·伽亚谟(一译奥马尔·海亚姆)的波斯语诗篇(有必要提醒一句,该诗人于1048年出生于今伊朗境内的内沙布尔市)。或许,断言波斯诗与(同时代的)宋诗宋词,或与更早的佳作迭出的唐代诗歌(杜甫、李白、王维,那是大诗人辈出的时代)有直接的联系,显得过于大胆。但(由丝绸贸易带来的)东风西进的可能与数种乐器的西传都为这一迷人猜想留下了空间。此外还不应忘记民间故事的流传,某些故事显然源于中国,比如灰姑 娘与水晶鞋的故事,或是我们从伊索那儿读到的一些寓言,亦或亚瑟王圆桌骑士传奇中有关凤鸟与龙的传说。
中国文学长期不为欧洲所知,直到近代,鲁日满、雷慕莎等人才开始译介中国文学。在19、20世纪,西方文人对中国文学这座丰碑的“发现”,是一个重大的事件,具有颠覆价值观的意义。中国,这个素以商业繁荣、军事强大、社会体系组织复杂著称的国度,现在被看作世界文化的发源地之一,这归功于对孔孟等思想家的翻译,还归功于一本书,相传拿破仑·波拿巴和俾斯麦都对这本书很熟悉,那便是《孙子兵法》。
对中国古代诗人及曹雪芹、吴承恩等著名小说家作品的翻译让中国文学得以跻身世界文学之林。中文作品被译成欧洲语言的时间较晚(其译介是在法语、英语作品在19世纪末译成中文之后),通常还带有异国情调。但正是这些译作促使中国文学得到认可。是这些译作启发了众多法国诗人、文人,包括维克多·谢 阁兰和保罗·克洛岱尔。
对汉语的研习,对已出版的中国文学重要作品的阅读与注解,不仅让上文提到的这座文学丰碑为人所知,更使之成为人类历史的关键标志。放眼我们所处的全新时代,当文化交往与交流成为维护和平至关重要的手段,中国文学承担的便是这一角色。
在我看来,这一历史的重要之点就在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全球化不过是西方征服者(欧洲、美国、以及某种程度上,明治维新后极端西化的日本)殖民世界的新形式。殖民帝国主义、后殖民主义、以及上个世纪30年代民族主义四处散布的种族主义与种族中心论,致使世界被少数语言和文化所统治。文明与文 学一道,成了少数几个国家的事,这些国家不遗余力将自身的生活方式与审美准则强加于被统治的国家。如今再争论这段历史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已无多大意义 (只需看一看争夺世界霸权的战争在中国、欧洲造成多少死亡就该明白那个时代的灾难性是难以否认的)。我们应当超越这段模糊的历史遗留本身,为后世从中汲取 积极而富有希望的成分。中国文学重归世界文学协奏之舞台,对理解各个时代、各个地区的人至关重要。对中国文学的认可,不仅意味着认可已往的中国文学史,也 意味着承认在新一代作家与诗人的努力下,中国文学在未来将发挥的作用。这种全新的文学或许会展现出与往昔不尽相同的面貌,在当代读者眼中,中国也将褪去陌 生与怪奇的面目——光鲜的异国情调。老舍、鲁迅等小说家在狄更斯和萨克雷的影响下开创了现代的中国现实主义。莫言则用全部作品诠释了一种抒情现实主义,与拉丁美洲伟大小说家胡安·鲁尔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交相呼应。这一次,将会由他们去启迪世界其他地区的作家了。中国文学就这样加入到不同思想与艺术流派的运动中,而任何一股思潮都绝非国境线所能限制。我坚信,正是在激荡中,在砥砺中,文化才能更好地促进相互理解、促进世界和平。
(施雪莹 译 许 钧 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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