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夏咒》引发的一场“锐评”的调研
(1)您认为雪漠是被严重低估的作家吗?您的理由?(文字不限)
我认为是。以读者的身份说来,我读过的小说里面,也不乏具有精致语言和出彩故事的作品,但是它们经不起反复的推敲。对于这些小说,或许我会读上两遍,但绝不会读第三遍。因为它们仅仅在故事或现实的层面兜圈,即便它们能激起我内心的某些共鸣,让我对它们产生一种情感上的依恋,也仅仅是依恋而已。在某个阶段,我很满足于这种依恋,就像一个人因为不知道房间里面有灯,所以日以继夜地打着电筒看书。读雪漠老师的小说则不太一样,它仿佛是电灯开关,我在读它的时候,眼前突然变得豁然开朗了。光线的瞬间变化确实曾经让长期藏在黑暗中的我有那么一点不适应,但是过了那个不适应的瞬间,我发现自己不但能在光明中看书,还能在光明的照耀下看清这个房间的布置,甚至找到房门的钥匙,打开门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享受微风的轻抚。换句话来说,我认为,雪漠老师的小说突破了“小说”这个概念的限制,给了我许多小说所不能给予的东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种具有无限生命力和可能性的智慧,这种智慧远比许许多多的哭诉、怒斥和白描更令人心悦诚服。正是这一点令我感受到雪漠作品的可贵和他的被严重低估。
(2)《西夏咒》写历史上的罪恶,李建军看到的是“文化犯罪”,北大师生看到的是“普世价值”,您持哪方观点?为什么?(文字不限)
我更赞同北大师生的观点。读过李老师的评论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李老师是个很传统也很具有爱国热情和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才会提出那么尖锐的论点,他代表了这个社会上的一部分声音,甚至是绝大部分的声音。他的出发点、真诚和坚定都是值得尊重的,但是我并不认可他所持的观点。我仍然觉得,他所代表的那部分声音,未免是偏执与欠理性的。
撇开他对佛教的理解不谈——因为这跟个人的关注点有关系——我想要讨论的是对他所提倡和强调的“社会责任感”这一概念的疑问。我感到,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持有的观点并没有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相反,似乎正是因为大部分人都只愿意站在个人立场上看待事物,才会发生偷窃、抢劫、谋杀、侵略、恐怖袭击等等我们都不愿意遭遇的事情。举个例子,如果大部分人都认为拉登的恐怖袭击是合理的,也就是说,社会舆论偏向于支持这样偏激的行为,那么我们还能理直气壮地谴责那些在闹市引爆人肉炸弹的恐怖分子吗?再举个例子,假如你的亲人成为了暴力事件的牺牲者,你还能保持同一态度吗,你难道不会感到悲痛欲绝吗?我觉得,每个人对“族群”的理解不一样,比如,李老师对“族群”的理解是一个民族,但另外一个人对“族群”的理解或许就是家族。那么,假如说为了一个民族的荣耀就可以侵略、迫害另一个民族,是不是说为了一个家族的荣耀就可以伤害另外一个家族,是不是说为了一个人的荣耀就可以伤害另一个人?我认为,强烈的族群意识代表的是一种同理心的缺失,如果纵容甚至提倡这种缺失,就会导致各种不同角度、各种不同理由的暴力行为,最终令更多无辜的人变成暴力的牺牲品。正是因为同理心的愈渐缺失,许多人的道德底线才会不断降低,“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是一种非常冷漠的现象。在这种冷漠当中,一个人甚至可以把自己对某种现象的不满和怨恨以偏激的手法发泄在与此现象完全无关的人身上,这是非常可怕的。这难道是应该去提倡的吗?如果由此深入、展开的话,我们会发现所有糟糕的社会现象,所有令我们深恶痛绝的丑恶,本质上都是因为同理心的缺失和异化了的爱恨分明而产生的,包括受到广泛谴责的贪污、造假等各种现象。单纯批判某个现象,而不发现现象所揭示的规律,我觉得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方式。
而且我认为,雪漠老师对陆游等民族英雄的抨击,并不是为了对他们个人进行挖苦与讽刺,我所读到的也不是挖苦与讽刺,而是一种洞悉了历史规律的智者的皱眉。我觉得,雪漠老师所抨击的仅仅是一种经过概念的包装而显得高尚、本质上却是罪恶的行为,无论其主体和对象是谁。并且,他显然不是为了评价过去而抨击,而是为了警醒而抨击,为了人类的未来而抨击,为了强调一种被普遍认可的标准之危险性、揭示它对现代社会乃至人类未来的危害而抨击。他的用词确实锐利,但假如你明白鲁迅先生为何选择犀利的词锋,就应该可以明白雪漠老师的深刻用意。我们必须承认,社会关系多种多样,个人角度多种多样,谁都不愿意成为悲剧的主人公,谁变成悲剧的主人公都会带给他的亲人巨大的痛苦。生命是平等的,我们不能因为鲜血流自“敌人”的身体,就忽略流血事件的残酷一样。
况且,对自己的信念之坚守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对现有标准、认知的颠覆和勇气,人类何以进步,人们何以发现地球是圆的、地球不是宇宙中唯一的星球,人类何以登上月球?在这些发展的过程中,对人类而言,固化思想所发挥的作用,到底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呢?我觉得这些都是非常值得我们去反思的东西。
(3)您认为这世界上有普世价值吗?如果有,《西夏咒》里提倡的“无论什么样的生命,我们都应该尊重,都应该敬畏。无论以什么理由杀人都是罪恶的”,这一价值观是否堪称普世价值?如果您不认同,那么您认为什么样的价值观才能堪当人类的普世价值?(文字不限)
我认为是有的,而且这种观点确实就是。因为,就像我在回答上一题时所说,社会关系多种多样,如果我们不能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以全体人类,甚至所有生命的视角来理性、全面地看待和评价问题,就不可能分清什么是应该提倡的,什么又是绝对不能提倡的,也远远谈不上真正的“大爱”与“公平”,更无法从根源上解决任何我们并不喜闻乐见的社会问题。如果正义和慈悲具有特定的偏向性,就会变成一种缺乏责任感的个人情绪,以及自我安慰、自我欣赏的藉口,这对于整个人类的和平与进步似乎是毫无益处的,更谈不上真正的价值。
(4)北大师生认为《西夏咒》对宗教资源的运用为21世纪的写作提供了突破,您认同这一评价吗?这部作品对宗教资源的运用是否影响您对作品的阅读和理解?请详细谈谈您在这方面的阅读体会或困惑。(文字不限)
我认同。这仍然是我作为一个读者的感受。我甚至认为,宗教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可以为全体人类而不只是写作者提供另一种可能,当然,别人是否认可这一点,那是别人的自由。而在我眼里,写作——尤其是小说创作——应该是一种对外部世界及人类精神世界的探索、反思与重现,因此它应该是深入人类内心世界的,应该是关注人之真正需要的,它理应正视自己对于社会的责任与真正价值。为什么说宗教的世界观与方法论能够提供另一种可能呢?因为,首先她是一个新东西;然后她集聚了感性与理性两种特质,既有对生命的客观思考,也有对生命的感性关怀;再然后,因为宗教——尤其佛教——的价值观是普世的,这代表着它追求的是全体人类的共同幸福,这是一种非常博大的视野与胸怀。只有拥有了这种视野与胸怀的写作者,才能洞悉生命的真谛,才能了知绝对的真理,才能因为这种洞悉与了知而写出人类真正需要、真正能有助于人类走向和平与幸福的大作品。
(5)抛开专家们的“锐评”,您对《西夏咒》有何独到见解?(文字不限)
我眼中的《西夏咒》是独一无二的,是真正的艺术珍品,是真正的人的文学。对我而言,它就像镜子一样,照出许多我内心深处许多不愿直面而且没有意识到应该直面的东西,令我狠下心来叩问自己的心灵,从剧痛中看到了直指快乐与自由的道路,看到一种刺穿永夜的光明,从而重新认知了生命,明白了个体人有着超越小我的可能,拥有一种追求与向往真理的坚定及勇气。我相信所有以真诚的态度阅读此书的人,都会与我有类似的感受。我觉得,它是那种应该用心灵去感受的作品,而不是仅仅用眼睛与常识、概念去阅读的作品。
(6)请用一句话评价雪漠和《西夏咒》。
我认为雪漠是一个清醒且葆有真正意义上之社会责任感的人,如陈晓明教授所说,他是“不可思议的人”。
我认为《西夏咒》是一记精彩、犀利的棒喝,其对象是全体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