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那三年,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定力。但也是仅仅那三年,那一个坚定的行为,就将孔子发扬光大了。
师道:子贡创立的信仰
文\徐兆寿
在拜谒完孔子后,解说员小吕指着孔子墓右边的三间茅屋说:“这是子贡守墓处。他和众师兄弟们一起为孔子守了三年的墓,其他人都走了,他独自留下,又守了三年。共六年。”
那一刹那,我怔住了。然后,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强烈的热流。只因为我也是一位老师,而且,我也曾是一位学生。
子贡的行为,让我又一次深深地感动。事实上,中国之师道,自子贡始,方获得信仰之力量。如果没有子贡之诚信,孔子这位师者便缺少了其神圣的对应者——坚定的信仰者学生。广而大之,从历史上看,释迦牟尼如果没有迦叶与阿难,其佛法可能会中断;老子若没有关尹喜,便不会有《道德经》;苏格拉底若没有柏拉图,其思想便很难永恒地传承下去;耶稣若没有保罗等弟子,又怎么可能有基督教呢?老师与弟子,是精神的对应者,缺一不可。
子贡是最早进入孔子门下的学生之一,也是跟随孔子在六国间流浪的学生之一。大概跟随孔子三十年左右。子贡比孔子要小三十一岁,算是真正的晚辈了。三十个春秋,使他们的感情必然不同于一般人。那时,男人虽然需要女人,但是,男人对男人的需要远远超过女人。女人是奴隶,是附属品,但男人间的友谊如同兄弟、父子,比世间什么都重要。不像今天,男人对女人的爱情方面的需要远远超过友情,至少是一样重要。所以,孔子与子贡,犹如父子。
那么,子贡为何要守孝六年?
先得说说子贡和众师兄弟们为何守孝三年。孔子之前,不曾听说学生为老师守孝三年之事,只听说儿子为父母守孝三年之说。那么,我们先要解决为什么儿子必须守孝三年的问题。
宰我是孔子的学生,被誉为“孔门十哲”之一,据说其聪慧在子贡之上。他与孔子论礼时,说:“三年的丧期太久了,君子在这三年之间若不举行礼仪方面的事,礼仪就会荒废;若是三年之间不演奏音乐,音乐也一定会亡。旧的谷子已经吃完,新的谷也已经收成了,连打火的燧木轮用了一次,所以,按自然的法则,一年就可以了。”
这与今天很多人说的一样。我去曲阜拜见孔子,曲阜的一位文化人招待了我。席间,他也说,三年的时间太长了,在今天能干多少事啊,为国家能做多大的贡献啊。我还在网上看到很多人说起这件事时感叹,人生有多少个三年啊,意思意思就行了,人死不能复生。他们还说,九泉之下的父母也不希望子女如此浪费大好时光。话是好话,也适合当下人的想法,但我还是笑着说,我们与孔子的想法不太一样。他便问,为何不一样?
我便给他讲了宰我与孔子的对话。孔子没有直接回答宰我,而是问,守丧未满三年,你就吃好吃的,穿好穿的,你心里安不安呢?宰我说,我心安。孔子只好说,你既然心安就好了。
这可能是我们今天一般的做法。大家都觉得自己心里安了就好了,何必在于形式呢,甚至何必在意先人呢。在今天,很多人都觉得父母死了,便不会再有对人世间的感知,因为人是没有灵魂的。古人当然不一样,觉得父母仍然在看着孩子的所做所为。孔子不语乱力怪神,虽然他在心里也认可这些乱力怪神的存在,但他不是从这个角度来讲的。他是从一个人自身的角度讲。所以,在宰我走后,孔子就对其他学生说:“宰我不仁啊,一个孩子生下来,三年后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为父母守丧三年,是应当的。天下人都如此在做啊。”
在这里,孔子回答了为什么要守丧三年的原因,同时也批判了类似于宰我者,以为三年乃形式主义,心中安就可以了。事实上,我在前面已经讲过,宰我者,乃功利主义者,想以功利来替代仁义和情感,又怎么可以呢?圣人不谈功利,首先谈的是立德,其次才在功名。由于我们一百多年来国家始终处于图存救亡与发展国力上,功利主义盛行,所以,整个国家的血液里都灌满了铜臭,知识分子都不能幸免。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
孔子在后来又解读了三年守丧会形成怎样的德行,他说:“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孝道立了。
事实上,在我看来,守丧三年可做如下观:父母育有儿女,必要怀胎十月,初算为一年;生下来要育儿数月,古时称为坐月子,有的地方是一月,有的地方是三个月,月子后还要陪伴孩子成长,直到行走为止,这段时间母亲和儿女几乎时时在一起,又为一年;虽能行走,但古时没有奶粉,所以断奶一般到两岁,又是一年。如此便为三年。守丧三年,也算是一次礼的教育,是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报答,也是体认父母养育之不易的过程。这绝非简单的形式主义。
然而,古之礼,今已丧,所以,孝道也就亡了。
那么,孔子非众弟子之父,为何也要守孝三年?这就与子贡有关了。《礼记》中说,孔子死后,众弟子为其办丧事,弟子们不知道该穿什么丧服。子贡便说,应该像父亲去世一样。这可能也有一个环境。孔子只有一子,名孔鲤。孔子游历列国时,孔鲤在为其打理学校。事实上,孔子游历列国时,追随者七十多人,孔鲤所打理的学校,可能人数极少。但孔鲤先于孔子死去,所以,孔子死后,没有儿子为其带孝。孔子虽有一孙,名孙伋,但那时才五岁。可以说,家里没有成年的男子。在这种情况下,子贡认为,学生们应当为孔子带孝,并守孝三年。这大概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子贡之一言,即成为后世之师。所以,后世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师道名言。但是,子贡为何又要守孝三年?独要与其他学生不同,多出三年呢?史书中未有解也,也似乎未有人再问此问题,自然也无人解了。
唯有我愚钝,问出这样的浅问。但这既然是我的问题,我也要寻出一番答案来。
我一直在想,孔子被迫流浪于列国之间,总是寓居于某处,好在当时的诸侯都把知识分子当贤人来看,总是给予一定的补给。比如孔子从鲁国出来后就到了卫国,卫灵公给予奉粟六万,与鲁国的俸禄一样。可能还有其它国家也给予过资助,但在司马迁的记述中很少。有些国家想给孔子接济,如齐国和楚国,但这些国家的贤臣们这时候就不贤了,都纷纷出来将孔子排挤出去。文人相轻的事在那时候就比比皆是。人性之如此,古今一样。那么,按一些史书中所说,孔子游于列国中时,跟随者达七十多人,那么多的人,吃住都需要钱,哪里来的这些费用呢?武侠小说中,那些侠客尚且可劫富济贫,顺便贪污一些留给自己用,不用犯愁,可孔子是君子,怎么办呢?
又是子贡在解决这个最大的难题。司马迁在《史记》的《仲尼弟子列传》和《货殖列传》中都写到子贡的经商事迹。《仲尼弟子列传》中说:“子贡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这里先讲子贡的口才与韬略,然后说:“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家累千金,卒终于齐。”《货殖列传》则说:“子赣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埶而益彰者乎?”
原来子贡不仅是一位纵横家,做过鲁国和卫国的国相,还是一位商人。有人研究得出,子贡的祖上是中国最早的经商者,此话不一定准确,但确实能说明子贡来自于一个商业家庭,有经商的天分。所以,孔子游于列国之间,凡遇到财力方面的问题,基本上都是子贡解决的。还不光是如此,子贡能使孔子的团队与国君分庭抗礼。这可不得了。
而孔子在危难之际,几次也是子贡努力下得以脱身。一次是困于陈蔡之间,孔子便派子贡出使楚国。结果,“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楚昭王还想“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国的令尹子西说:“大王出使诸侯的使者有像子贡那样的吗?”楚昭王说,没有。令尹子西又说:“您的宰相有像颜回那样的人吗?”楚昭王说,没有。又问:“大王的各部长有像宰予那样的人吗?”回答还是,没有。令尹子西说,如果您要封孔子,孔子又有那么多的贤人辅佐,将来还有您的位置吗?楚昭王一听,便作罢。
这个故事说明子贡确实厉害,他能像司马迁所说的那样使孔子能像国君一样存在于世而不受困厄,同时也说明,孔子门下贤者能人很多,团队的力量很大,使各国国君都为之忌惮。
孔子六十四岁那年,吴国和鲁国会盟,向鲁国征集牲畜猪、牛、羊各一百头。鲁国的季康子向孔子求救,孔子派子贡代表鲁国前往交涉,致使吴国取消了计划。鲁国便开始有心想让孔子回国,但仍然被一些文人阻挡,于是便想到招孔子的学生冉有。冉有走的时候,子贡特意嘱咐他,去以后一定要让鲁君招请孔子回国。
只有子贡知道孔子的心思。后来,冉有替季氏带领鲁国的军队,打败了齐国,季康子便问冉有,你这军事方面的本事是向谁学习的呢?冉有说,当然是我的老师孔子了。季康子又问,你的老师孔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冉有说,起用他你就会有好的名声,即使你向鬼神去问他的为人也是没有多少缺憾的人,但是你要知道,我这军事方面的小道,他是看不上的。我的老师是追求大道的人。季康子便叹口气说,我想把你的老师请回来,怎么样?冉有说,你要打算召他,就不能用小人来牵制他。
六十九岁那年,孔子终于回到了鲁国。如果没有他的门徒,尤其是子贡的努力,孔子怕是要困死于陈蔡之间了,也难以回到故乡了。所以,大概孔子对子贡也是充满了感情的。不然的话,在孔子病重之时,他心里一直想的就是子贡。
子贡也一样。子贡自始至终对孔子是充满了敬仰和爱戴的。鲁国司马叔孙武叔曾在朝堂上对诸大夫说:“子贡要贤于仲尼。”有人便告诉子贡,子贡就说:“假如用围墙作比喻,我的围墙只能够到肩膀那么高,人们就能看见房屋的美好了。但我老师的围墙有几丈高,你找不到门,也无法进去,看不到宗庙的美好和各个房舍的丰富多彩。能找到门进去的人或许还很少呢。叔孙武叔那样说,不也是很自然的吗!”
后来,叔孙武叔又毁仲尼。子贡便说:“仲尼不可毁也。他人的贤德,好比丘陵,还能逾越,但仲尼乃日月也,不可逾越啊。有人虽然想要自绝,对日月有什么损伤呢?只是说这种人是不自量力啊。”可见子贡对老师的维护是多么地真诚。不像子路,当楚国的叶公向他问孔子的为人时,他不敢正面评价孔子。说明在子路的心中,对孔子还是抱有怀疑态度的。
孔子被迫流浪于列国时,子贡追随其后。每到孔子危难之时,子贡都会挺身而出。当孔子死亡的时候,他又怎么能不想念老师呢。那时的子贡,大概正在外面发大财,一听说老师病了,便赶紧往回赶。等到孔府时,看见孔子正拄着拐杖在门口等他呢,并说,子贡啊,你看,天都要塌了,圣人也快死了,你怎么才来?
子贡潸然泪下,跪拜在孔子面前。孔子仿佛就是想看一眼子贡似的,等看到子贡的第七天,便去世了。
子贡本是以口才和经商著世,但孔子的一番话,使他成为比颜回还要有德行的弟子。当孔子的弟子们不知用什么方式来面对孔子时,他脱口而出,当然是以父亲的方式对待老师。也因为他,孔子的弟子们才会守孝三年。然而,当弟子们“相诀而去”之后,子贡又留在孔子墓前,再守三年。
我们至今不明白他为何又再守三年的道理。但是,我一直记得孔子被围困于陈蔡之间时与子贡的一番对话。《史记·孔子世家》中记录了这个故事。孔子见弟子们被围困多有怨言,便叫来子路问,是不是我们的学说有问题了?子路说,大概是没有达到真正的仁吧,所以没有人理解我们。孔子又叫来子贡,问了同样的问题。子贡说,“老师您的学说深邃弘大,所以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容得下您。老师是否可以稍微降低一点标准呢?”孔子的回答非常精彩,他说:“子贡啊,优秀的农夫善于播种耕耘,却不能保证一定就能获得好收成;优秀的工匠擅长工艺技巧,却也不能迎合所有人的要求。众口难调。君子虽然能够修明自己的学说,用法度来规范国家,用道统来治理臣民,但也不能保证被世道所容,这就是君子可能遇到的天命。如今你不修明自己的学说,却去追求迎合世人,被世人称赞而收容,你的志向太不远了!”
孔子的这番话何其悲壮!这就是君子,求仁得仁,何怨乎?所以,当孔子把颜回叫去再问时,颜回的回答就令孔子大为满意。颜回说,“老师的学说深邃弘大,所以天下没有哪个国家能够容得下您。”这前面的评价与子贡多么一致啊,但是,后面的回答就不一样了。颜回说:“即使如此,老师推广而实行它,不被容纳怕什么?正是不被容纳,然后才现示出君子本色!老师的学说不修明,这是我们的耻辱。老师的学说已经努力修明而不被天下采用,这是当权者的耻辱。不被容纳怕什么?不被容纳然后才现出君子本色。”
这就是孔子为什么赞赏颜回的原因。颜回有一种生来就形而上的精神在支撑着他,孔子评价他说:“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为什么?颜回是有大志向的贤者。
也许子贡一直想得到有如颜回一样的评价,但是,在孔子生前始终未能得到。颜回早亡,未能为孔子守丧。于是,子贡便首当其冲。
也许子贡一直记得这样的差别,所以,他能够放下他的发财梦和做官梦,放下名利,而立一次德。我想,他在孔子墓前也曾犹豫过要跟众师兄弟们相诀而去,但是,当他放下名利之时,也就是他的志向远大之时,于是,他对孔子说:老师,我想再陪您三年,让我的志向再远一些。
他也许根本没有想到,就是那后三年,那“多余”的三年,竟将师道确立了。世间,还有谁愿意浪费那三年的发财时光呢?即使是流浪汉、垂死者也不愿浪费那三年。那三年,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定力。但也是仅仅那三年,那一个坚定的行为,就将孔子发扬光大了。
我想,在那段时间里,子贡和孔子一定又谈了很多很多。子贡还从南方带来一种叫“楷树”的树苗,种在不远处。曲阜人都叫皆树,意思是,孔子是人人效仿的师者。三年后,孔子才对子贡说,赐,你的志向够远大的了,可以去了。
子贡看看那树,已经长大,便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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