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篇文章,或一本书,没读过三遍,不算读。
侯德云 :纵横读书论
人间万事,都有方法论。读书也不例外。只不过,很少有人重视这个方法论。我说这话,可能会引起疑问:只要识字,便可读书,还讲什么方法?这疑问,一定很普遍。说实话,我读书几十年,其中不少时间,都是虎头虎脑读过来的,没有什么方法可论。
其实方法论早就存在。孔圣人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讲的是思与学的关系。读书,是学的一种。这段话,称得上是古典的读书方法论。这方法,至今有效。思考,是读书的重要环节,是发酵的过程。不思考,书是书,你是你。只有在思考之后,书中的营养元素,才会被你吸收,成为你精神肌体的一部分。你说这不是方法论又是什么?
但有一个问题我们不能忽视。孔子那个时代,没几本书,选择余地很小,能做到学而思、思而学,足够。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书很多,多到让人望而却步,不吃不喝不睡觉,你一辈子能不能读完万分之一?在这种境况下,讲讲方法论,大有必要。
我以自己的读书经历,再结合别人的经历,说说这事。简单说,就是走两步,一步是浅阅读,一步是深阅读。
浅阅读很普遍。这里偷个懒,借别人现成的话说。学者李零在《花间一壶酒·自序》里说:“普通人的读书,都是兴之所至,爱看就看,不爱看就不看,雅的俗的都不拒。”这就是浅阅读,几乎等于胡乱读。很多所谓读书人,读一辈子,都是浅阅读。我没觉得浅阅读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在浅处,玩耍多年,才有当作家的冲动。之后的阅读还是浅,还是“兴之所至,爱看就看,不爱看就不看”。后来是不知不觉深了下去。但浅的那一面,还没有扔掉,等于说,是深一脚,浅一脚。
按孔子的说辞,读书加思考,是不是深?当然是。这样说来,胡乱读也可以读得深。但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耗费口舌。我要说的,是另一种深阅读。
另一种深阅读,是先有一个脉络,按脉络读去,最后读成一片完整的树叶。这树叶几乎就是你的“文化谱系”。这个脉络,不一定画在纸上,但心里要有。没有不行,没有深不下去。
我的深阅读,从当代作家部落开始。这里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起初,我读当代作家的文选,各种各样的选本。读选本的好处,是有整体印象。当代作家群,那么多人,从中总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作家。盯住那个或那几个自己喜欢的,找他的作品集来读。如果读后还喜欢,就找他的全集来读。有全集最好,一网打尽。没有全集也不要紧,找他已经出版的作品集,越多越好。之后,再找关于他的评论文章来读。这还没完,还要找他的自传或传记来读。没有自传或传记不要紧,等着,也许以后会有。其间,对你特别喜欢的文章,要反复读。我在别处说过,一篇文章,或一本书,没读过三遍,不算读。我用这种方法,找到了自己的文学导师汪曾祺。我在汪老的文章里,受益多多。
同样,还是用这种方法,先读选本和现代文学史,再读作家专集,很快就从现代作家部落里,找到周作人。他也是我的文学导师。他的所有作品,他的回忆录,以及关于他的多种传记,至今我都摆在书架最显眼的地方。
一个写作者,要不断发现不断寻找自己的导师,哪怕是一字之师。阅读的过程,就是寻找的过程。我承认,这么多年,我找得很苦。
我的读书脉络,后来扩展到学术领域,读过不少当代学者的著作。其中,让我欣喜异常的,有三位。这里只说一位,北大教授李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曾经是我的床头书。
是李零让我对深阅读,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在《去圣乃得真孔子·写在前面的话》里,李零说他读《论语》,“有两种读法,一是纵读法,二是横读法。先纵读,再横读,都是拆开来读。”下面我们看看李零怎么拆《论语》。
李零的纵读法,“是按人物表,按人物的年代读”。《论语》这本书,是孔子跟学生聊天的记录,结构很乱,不成系统。在李零看来,“人物搞不清,说话背景搞不清,书没法读”。这是实情。可叹的是,《论语》里边,全部人物一百五十六,够李零忙一阵子。他是“先排孔子年表,再排孔门弟子的年表,再排其他人物的年表,把《论语》的内容,对照这三个年表读”。这还没完。照李零的说辞,想了解孔子,还要“上曲阜去看看”,要“走进孔庙”,要察看“圣殿中的壁画”。把这些作业都做完,才算对孔子有初步印象。
李零的横读法,是要把这本没有系统的书,读出一个系统来。他亲自动手,把《论语》分成十个主题,分别是“仁、义、孝、友、忠、信、宽、恕、恭、敬”,之后打乱全书,作主题摘录。他说的横读,“是按主题摘录的方式读”。
用这种方法,李零把《论语》读厚了。他自己说的,他在北大讲《论语》,一万五千字的书,每周两课时,满满当当讲了两个学期。他强调:“读《论语》,我们要有足够的耐心。”当然,后来他又把《论语》读薄了,品出了味道,才有《去圣乃得真孔子》这部著作问世。读书,从读厚,到读薄,也是方法论。这是另外一个话题,这里按下不表。
受李零启发,我才知道,我读现当代文学,用的也是纵横法。读选本是纵,读文学史也是纵,读作家全集、传记是横。一纵一横,点和面,都有了。你瞅瞅我多笨,人家李零要是不说“纵横”,我不会想到自己曾经“纵横”。
后来我的兴趣转向晚清史,事先设计好,按纵横法的脉络一步步读去。这段历史,才七十年的时间跨度,我读到现在,五六个年头,还没读完。纵线不长,很快就有大概的了解。横线很多,比如两次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关于这些重大历史事件的专著,不读不行。这还是粗的横线。细的横线,包括曾国藩、李鸿章、道光帝、光绪帝、慈禧太后、恭亲王、袁世凯等等,这些人的传记,也都要去读。照此办理,你说得读多少书,才能把晚清的大事小情弄清楚?好在,我不着急。李零那么有耐心读一本《论语》,我怎么能没耐心去读晚清?
我承认,我在读书这件事上,有一点功利心。说白了,是想通过读书,辅助写作的成长。我可不想一辈子只写记述文,记述身边发生的小事,或者一个劲抒情,让笔下的文字,变成《泰山极顶》之类。我只是想,用一点点学问,来做文章的根基,搭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窝棚。
退一步说,即便不搭建文学窝棚或别的什么窝棚,一个人,在业余时间里,能为自己积攒一点学问,也是一件雅事。忘了是哪位朋友说的,人哪,五十岁前看相貌,五十岁后看修养。这修养从哪里来?我看,只能是学问中来。所以这纵横读书法,对于没有文学或学术野心的人,也未尝不是一个可供实践的方法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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