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毅然地,挥别这小桥,这流水,这山村,他翻身上马,消失在那幅名叫千古的图画里。
寻觅者
——“雪漠创意与灵性写作班”练笔作品
文/王海荣
午后的阳光将远山晒缩了,将大地晒透了,将树木晒瘦了,将蝉鸣晒哑了。
他的汗水早已晒干多少次,头巾和衣衫上有斑斑的盐渍,再无汗可流。喉咙、内脏、骨子,都已经开始燃烧。
可怜的瘦马,使劲努着身子,想要奔跑,但最终变成无力的游荡,那渐渐凌乱的蹄声迟缓、微弱,像它的喘息——忠实的孩子,感谢你一路相随,不离不弃!
山回路转,视野骤然开阔,铺展在眼前的,是一片平川,一带流水,一弯小桥。桥那边绿树间隐隐是一个小山村。
他狂喜,下马,飞奔,人和马都扎进溪水中,痛饮,泼洒,回首间,看到洒下的水帘间,枣红马那晶亮的眸子,似蓄满了泪。
倚坐在桥头树荫下,马儿缓缓地吃草,他四下里环顾。这里好生熟悉,那坡形,那溪水,那木桥,还有,那山村。
何时来过此地?在记忆的深海中仔细打捞,却最终一无所获。
那么,是梦中?他甚至觉得自己曾在这桥上走过,从桥上走向山村,或从山村走向小桥,一次次,一次次,直至无数次。
“这老头,哪儿来的?”“大侠?”“我看像个叫花子。”“哈哈哈……”
他茫然地抬头,孩童们一哄而散,纷纷跑远。只有一个文弱些的男孩迟疑着停下来,远远地看他,怯怯地问:“爷爷,你……饿了吗?”
原来,我已经沧桑成老人了;原来,我已被旅途风尘泼打得衣衫褴褛,面目全非,活脱脱一个叫花子了。当年,我的青春呢?我那明亮的双眸、结实的臂膀呢?我那一身倜傥的青衫呢?我那一身的技艺、一腔的热血呢?当年的那个我,去哪里了?现在的这个沧桑老人又是谁?我,身在何处?
“你……从哪儿来?你在找什么?”
他打了一个激灵。我,在找什么?是的,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了这次出发,已经记不清到底寻找了多久。记忆太久远,太漫长,以至于那些初始的记忆被埋藏在最底层,竟至于一时记不起为何出发。只记得,许多年来,自己一直寻觅,走遍了几乎所有的地面,双脚匆匆,一直在路上。
是啊,我到底在寻找什么?寻觅什么?我又找到了什么?觅到了什么?我到底为什么要寻觅?我为什么一定要寻觅?我难道一定要这样寻觅下去吗?
为什么,我不能像这个山村里的人一样,安住下来?为什么我不能返程,回到曾经的家园?为什么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过凡俗的烟火生活?就在这里,或任何一个山村,安住下来,歇歇疲惫的双脚,洗去一身的尘劳,自食自力,晒晒太阳,听听水声,做个普通人,静静享受生命,难道不好吗?
真的还要寻觅吗?
第一次,他开始迷惑了。
身上的几处新老伤,都在隐隐作痛,提示着它们的存在;腹中,饥肠响如鼓,一次次向他抗议;他的地图已经丢失了,不知道前路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方向对不对。最让他惶恐的,是生命已迟暮。自己还能走多少路?还能做多少事?在那个叫死亡的朋友追上他之前,他能不能寻到自己想寻的东西?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是坚持,还是放弃?是前行,还是返程?
……
那个文弱的、与众不同的孩子,已倏然不见。孩子们的出现与消失,与周围的风景一样,都如梦如幻。
他缓缓走上木桥,踱至桥中央。桥栏上,一枝野花跃入眼中。那是一枝山花,他记起了它的名字,家乡人为这花起的名字。是谁将花放在这里的?或是谁,将花遗落在这里?
如此熟悉的桥,如此熟悉的花,难道,自己真的曾经来过这里?难道,是自己的前世来过这里?这枝花,莫非前世留下的信物?
倚坐在桥上,拈着这枝花,他进入了迷乱的梦境——
“孩子,咱们这个家族,就靠你了!”白发苍苍的老祖父用颤抖的手牵过那匹枣红马,将缰绳递进一位青年手中。“您放心!寻觅不到,我绝不返程!”青年牵着马穿过夹道而立的乡亲,用坚毅的目光回报那一张张沧桑的、朴实的脸,却越过那个瘦小的身影,假装没有看见她,没有看见那苍白的脸、含泪的双眸。那青年飞身上马,狠狠吼一声“驾——”,消失在乡间小道的烟尘里。
梦境忽转,是狼烟四起的中原地带,乱世,干戈不断。硝烟未尽的战场上,将军从尸堆中爬出来,跌跌撞撞赶回附近的家中,来不及擦干满脸的鲜血。村中,余火未息,士兵与百姓尸体相枕,满地狼籍。娘已死在柴门外,身下紧紧护着年幼的小妹。立在无一点人气的街头,将军欲吼无声,欲哭无泪。他终于明白,即使自己有一身武艺,有一支兵马,也无法拯救亲人,何况天下苍生?从此,将军在江湖销声匿迹。西行求经的路上,却多了一位行脚的僧人。
画面倏然变换,已是民国初年熙熙攘攘的码头,“神医”一身青布长衫,携一只书箱,一身风尘。为了获得精湛的医术,他走遍全国,也远渡重洋,铁鞋踏破,终于成为“神医”,妙手回春。从此悬壶济世,平息一声声呻吟,慰藉一个个贫病者。“神医”欣慰:祖父母、父母病而无医的悲剧,终于不会再发生了!可后来,“神医”发现天下之大,他根本无力拯万民于水火。而很多被医好的人,虽身体康健,却没有改变他们的悲剧命运。倍感无力无助之余,“神医”突然明白:原来同胞们至为重要的,不是身体上的健康,而是心灵上的健康与强大。于是,“神医”关闭店门,别了妻儿,向着未知的远方出发了。他要去寻找世上最有效的疗心之术。虽然很难,但“神医”决心:即使上天入地,他也要找到!疗好了人心,世道自会得救;世道得救了,家国自会兴盛。
……
梦如幻化的万花筒,无数场景、人物、时代、故事的碎片拼接、变幻。梦中的主人公,忽而是书生,忽而是将军,忽而是僧人,忽而是官宦,忽而是农夫,有着数不清的形象。每一个梦中,主人公都神色严峻,内心在持久的压抑中绽开,迸出一声:“再也不能这样活!”每一个梦中,主人公都脚步匆匆,黑色的眸子闪亮,总在寻觅,总在寻觅的路上,从未曾停步。
家族?亲人?命运?拯救?疗心?
他茫然四顾,恍然若失。
一张张脸孔在眼前闪过,一个个情节渐次浮现,切近如眼前,熟稔如昨天。
原来,那身寄厚望的青年,那弃甲为僧的将军,那弃医疗而求疗心之术的“神医”,都是不同世的自己;原来,不论哪一个自己,都不肯安住下来平凡到老,只因不甘沉沦于平庸的生活;原来,寻觅,是自己生生世世的宿命。正因为有了这寻觅,他的每一次生命才有了不一样的意义,世界才有了不一样的风景。
而那束野花,图腾一样,在生生世世中穿越。那是他心中的温暖,是他生命的另一种牵挂。在每生每世里,都有一个如那枝野花般的女子,爱着他,注视着他,思念着他,等待着他,把绵长的时光,绵长的相思,绞拧成长长的线,一并织进了他的青衫里,他的背包里,他的被单里。当然,那个女子,是终生终世都等不到他的。等待和思念,是她的宿命,只因她选择了爱。
花开了,静静地,展开她的粉妆;花落了,默默地,收起她的霓裳。可是,有谁知道她曾经开过呢?有谁问询过她的念想呢?
这一切,他都知道。在他的心底,深藏着这一捧暖呢!
一声马嘶,他猛然惊醒,日头已成斜阳,渐行渐远。身上的伤痛、疲累,早已无影无踪。原来,当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宿命,发现自己的使命时,就永远不会再困惑,不会再害怕,不会再劳累。
“你,在找什么?你,找到了吗?”那个文弱男孩子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眼前晃动的,还有他亮亮的眼神。
那少年又是哪一世的自己?为什么眼神那样熟悉?或许,看到了别人的寻觅,那少年长大后,也会开始自己的寻觅吧?当开始出发,迈出寻觅的第一步,他的人生已经与众不同。
毅然地,挥别这小桥,这流水,这山村,他翻身上马,消失在那幅名叫千古的图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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