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陈晓明教授在北大师生研读《西夏咒》时所说:“附体的写作使雪漠从宗教关怀那里获取直接的精神动力和信心,使他能够直面那些历史之恶和人性之恶,并以极其精细的写实功力去书写那些恶之极端经验。”是的,《西夏咒》是直面血淋淋的现实,直面苦难深重的历史,这一点承继了鲁迅的风骨:“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但,面对“惨淡的人生”,作者雪漠并没有像其他作家一般,一味地控诉、抱怨、愤怒,甚至以更大的情绪,去扩张对恶的极端不满,无形中将这种情绪蔓延开来,让人感到人生的暗淡和消极,继而滋生出更大的“恶”来。雪漠则非常冷静地、理智地、智慧地去面对、去正视,积极地去探索拯救之“路”,面对整个极其复杂的世界,雪漠以文学的形式,展现了一个灵魂的世界、一个信仰的世界、一个独有的世界。
陈晓明教授读后非常有前瞻性地说:“有什么可以去除和超度这些人的罪恶呢?信仰,唯有信仰。唯有依靠信仰激发的善的力量,才可能超越这弥漫于每个历史时期的巨大、沉重的恶。”是的,唯有信仰的力量才能改变苦难的命运。在《西夏咒》里,我们看到了另一世界、另一群体、另一些真正“活”着的灵魂。虽然红尘罪恶深重,苦难重重,但还有一群为信仰、为真理而活着的人——雪羽儿、琼、阿甲、久爷爷、吴和尚。他们的生命都曾经在这个世上停留过,活过,都谱写了一曲曲动人的歌。在今天,不读《西夏咒》的人,也许对这些名字很陌生,就如很多人对大手印、香巴噶举,对奶格玛、琼波浪觉一样的陌生,但因为了雪漠的笔,他们都从尘封的历史中缓缓地走了出来,带着清风,带着明朗,带着这个时代稀缺的孤独和高贵,一一展现在今人的面前。
于是,世界顿然哗然一片,众说纷纭。
但,当你走进他们的世界,走进大手印文化,走进那智慧的世界,便会看到滚滚红尘中独有的一抹风景。《西夏咒》的开篇这样写到:“庄严的你乘象而来,堕入子宫,世界顿时寒战出一点亮晕,喷嚏婆娑了几千年……”
书中最难懂的就是“梦魇”部分,那真是梦魇,仿佛千年了,一直梦魇不醒。不光是小说中的人物,就是今人,仍活在梦魇中,如沉梦一般,千呼万唤就是醒不来,一塌糊涂,一片混沌,让人总也抓不住什么。
其实,那“梦魇”的是我们迷了的心。
雪漠说:“那个看似荒诞的世界,其实也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其中,“朝圣之旅”一章写到了枣红马的肉体梦魇和琼的灵魂梦魇,很具有象征性。肉体的梦魇就如我们的欲望之壑,形而下的东西,依托肉体而存在,总也挣脱不了,总被欲望所牵引、所奴役,贪婪、仇恨、嫉妒、愚痴更如层层黑布一般把心中的光明给遮掩了。在欲望魔咒的控制下,我们成了饿死鬼,成了阿修罗,成了畜生,甚至成了兽类,成了在“六道”里不断挣扎的可怜众生,生生世世挣不脱那坚韧无比的大网。这便是书中写到的苦难的命运。那苦难如泄洪一般,势不可挡,如滚滚涛水,形成一股大力,每个人都被这股大力所席卷,如一点浮萍,被愚痴给“魇”住了。
琼的灵魂梦魇却是另一种象征,彰显了另一种意义,那是对形而上的一种追求——追求灵魂的自由、光明和真理。救世先救心,救人先救己。于是,在书中我们看到了琼的“朝圣”,他的灵魂求索,这成了他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梦魇”。活着的时候,摆脱不了这梦魇,即使生命消失后,那梦魇也一直伴随,这是宿命,是上天安排的使命。于是,我们便明白了琼的“跋涉”、阿甲的“沧桑”,明白了琼与雪羽儿的宿命大爱,那是他们生生世世的誓愿,是大爱,只要人世间还有苦难,他们的梦魇就结束不了。
两种“梦魇”,不同的内容,但不管什么样的“梦魇”,都有堕落毁灭的可能,陷入纯粹的欲望之中不能自拔:如世俗沼泽中的谝子、宽三、张屠汉,陷入愚痴的瘸拐大、阿番婆、金刚村人等;就是位于出世边缘的,仍然存在贪婪和罪恶,仍然存在虚伪、愚痴和毁灭,如书中罗什寺的主持、天天念佛的王善人、“降魔”的胖堪布、来自西夏复仇的施咒者等。而琼、阿甲代表的另一种“梦魇”,他们寻求真理,是真正的信仰者,代表纯粹的自由和超越。虽然在超越的过程中,仍然存在迷茫和执著,如阿甲执著地寻找“怙主”,如琼遭遇卖烧饼的老婆婆,如阿甲和琼寻找“圣地”,说明人类在寻觅真理的过程中,要窥破制度化宗教带给我们的愚昧和羁绊,要智信而不是盲信,要有大智慧,才能实现大的超越。
有了大爱,有了智慧,就有了诸多的可能性。
要想打破人类欲望的“魔咒”,必须找到“路”,找到真正的“怙主”、真正的“圣地”,必须要有人走、有人开路,必须付出一切的代价,甚至是生生世世的代价。于是,在书中我们常常看到时空的跨越,人物的颠倒,可以看到,不管人类历史多么的久远,多么的沧桑,总有一些寻觅真理的人,他们一世走不完,来世继续走,百年不够,就千年,只要走,只要不断地走下去,终有一天就能找到路,就能到达真正的“圣地”。真正“走”着的是他们的灵魂,不管经历怎样的磨难、怎样的风雨、怎样的岁岁月月,只要脚步不停,就能拾到满世界的“绿”。所以,在《西夏咒》里,我们看到了从印度尼泊尔出发,一直走到凉州的琼,看到书中的“我”一直在寻找“你”,寻找那一抹绿,寻找那个“拾水”的女子。“只要灵魂里有那粒松子,它长呀长呀,总有一天,就会参天的。”那走的过程便自然成了精神的“图腾”,成了一种象征,成了黑夜中唯一的“火把”,照耀着后人,那些踏上寻觅征途的人便不再迷失方向。这也正是《西夏咒》更为深层的另一种意义。
“走”的过程,也是一种象征,很多人都在走。书中仅仅写了一个叫“琼”的僧侣,真正的“琼”有着更为广远的外延——所有向往真理、艺术、善、爱等等的人,只要付出真正的行为,都是信仰者,只要具备了“琼”的那种精神,就是“琼”,就是“琼”的化身。所以,对《西夏咒》的解读,需要更高的一种境界、一种智慧。陈晓明教授说:“这是一部有强大的智力、智慧和思想驱动力支撑的作品,对他的文学观念和理论批评构成一种挑战,给了他批评的动力。”
书中仅仅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案例,写了一个标本。在雪漠诸多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奶格玛、琼波浪觉、唐东喇嘛、斯卡史德、黑将军、黑喇嘛、黑寡子……他们从亘古、从西夏、从春秋战国、从宋元明清走来,一直走到今天,那爱与智慧的接力棒,一代传一代,从未中断,生生世世。每一人、每一世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都有动人心弦的精彩,都有最响亮的声音。除了那些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外,我们还读到了很多文学形象化的人物——琼、雪羽儿、阿甲、久爷爷、吴和尚,在《西夏的苍狼》里读到了黑歌手、灵非、紫晓……不管是真有其人,还是文学塑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名字背后所蕴含的那种精神,那种不朽的东西。所有的名字,仅仅是符号,但,就是这些诸多的符号构成了一个独有的文化世界,如大海一般的浩瀚、博大,每个人身上都渗透了大海的气息,虽然载体不同,但精神相通。
他们是人类的脊梁、人类的先驱,为了寻找真理,弘扬大善,他们走过太多艰辛的“路”。千年了,虽然史册上未必能找到他们的名字,但那股力量如暗流一般涌动着,与整个人类苦难命运的大力形成鲜明的映照,虽然微弱,但那是“北斗星”。
于是,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西夏咒》会写到那些“恶”的肆意横行,写到那些“梦魇”,表面看来写了“恶”,其实,那些“恶”是顽病。写“恶”仅仅是揭开我们心灵中的“毒瘤”和“脓疮”。因为这些“毒瘤”和“脓疮”在我们的肌体上已经依存太久,散发着毒气,可悲的是,我们浑然不知,不知道“病”在哪里?就如我们不知道成吉思汗是“屠夫”,不知道希特勒发动的战争是罪恶一样。只有将那“毒瘤”刺破,彻底抠掉,将脓血流出来,清清楚楚地认识它,我们才能真正的明白,才能拥有健康的体魄、健康的灵魂,才能有和平光明的世界。所以,很多人读不懂《西夏咒》,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们没有意识到这“脓疮”,窥不破其根源,集体堕落,集体无意识。正所谓,蛇不知自毒。
更深意义上,写“恶”实则在写一条“路”,写“梦魇”之后的一条大道,这条大道才是《西夏咒》最终想要表达的东西。翻开人类所有的历史,一路走来,其实,在这条路上,无数的哲人、先人、智者都曾走过,都曾努力过,都为此付出了整个的生命,都想将“毒瘤”和“脓疮”去掉,都想找到人类终极的和平和幸福,于是,他们提出了“仁”、“博爱”、“慈悲”、“勿以暴力抗恶”、“理想王国”等等学说。他们用自己的名字点缀着人类的文明史,闪耀着光芒——释迦牟尼、耶稣、孔子、甘地、托尔斯泰、罗曼·罗兰、曹雪芹、鲁迅……他们从不同的点、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角度,都在心灵上走过,尝试过,他们的生命化成了种种能量,洒在了人间。所以书中的阿甲说:“那一个个哲人,都用生命点亮着思想:写书的,生命变成了书;讲学的,生命变成了语言;行动的,生命就成了行动。他们在实践自己价值的同时,也耗尽了生命。但这,却成了虚无中唯一的存在。这便是活的价值,瞧我……”
于是,这个世上便有了众多的文化传承,诸多的学派和教派,诸多的学说和思想,其目的就是为了找到人类终极的梦想。而在《西夏咒》里,我们看到了一个高度浓缩版的“路”——终极之路。所有走路的人,都具有了人类中最伟大,最高贵的灵魂。他们在“走”的过程中,历炼了人生,完善了人格,证悟了“大道”,开辟出了一条光明的路。他们生命中迸发出的智慧和大爱,终将会成为人类文明中不可忽视的最亮丽的一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