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开遍》(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作品集上下)2009-9-1
雪漠是一只沙漠雄鹰,他翱翔在西北大漠上,以其锐利温爱的眼睛俯瞰大漠生灵;雪漠是一位大漠歌手,他行走在嘉峪关戈壁滩,以其粗犷悲婉的歌喉吟唱大漠人生。读雪漠的小说会想到王维《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开阔、雄浑,悲怆、苍凉。最初读到雪漠作品是在2000年小说排行榜讨论时,在新华书店买来他的长篇小说《大漠祭》,我几乎是连夜阅读的,我被深深震撼了:辽阔雄浑的大漠风光、窘困贫穷的生存状态、人物善良性格不幸命运等,在充满着乡土气息的西北农村原生态生活的描述中,给读者展示出一个独特的世界,表达出作者对于生活的真切体验与生命的深刻感悟。在排行榜讨论时,我便力荐《大漠祭》,后来我在《文艺报》发表了《生活的体验与生命的感悟——评雪漠的长篇小说〈大漠祭〉》一文,大概是最早对于雪漠小说的评论。在上海市中长篇小说评奖时,我又推荐了《大漠祭》。
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见到了雪漠,方方正正的一张国字脸,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最引人瞩目的是他的落腮胡子,显示出西北汉子的威猛剽悍,在他的眉眼中却有着一种沉郁与忧思,如同沙漠雄鹰的眼。听说雪漠会唱西北民歌花儿,便请他唱,他倒不忸怩,开口就唱:“嘉峪关口子里雷吼了,黄沙滩落了个雨了;杀人的钢刀是眼前的路,把尕妹妹活活地宰了。”高亢婉转、倔强悲怆,听来便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听雪漠唱花儿,好像更了解了他的小说,花儿中大多唱的是悲情,是含泪带血的泣诉,雪漠小说大多也是悲情故事,充满着难以如愿的爱的坚忍。我们几个被雪漠的歌声感染,便提出跟他学唱,他便教我们唱《王哥放羊》:“往前瞭来是戈壁滩,往后看来是嘉峪关,两边看是两架山,抬起头来是一绺绺天。”一句一句婉转悲凉,我们学得津津有味,但转眼就忘了。我想花儿是浸润在雪漠的血液中的,如同他自幼喜欢的民间弹唱艺术“凉州贤孝”,他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白虎关》,居然用了花儿的词做了每章的标题。听说雪漠在某大学演讲时唱花儿,令一位女大学生痴情于他。
雪漠的《大漠祭》以厚实的生活积累、鲜明的人物性格、悲婉的故事情节,展现出西北大漠人们悲惨的人生,使雪漠的创作引起文坛的瞩目,奠定了其在文坛的声誉。雪漠是一位十分勤奋的作家,《大漠祭》后,他又出版了长篇小说《猎原》(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狼祸:雪漠小说精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长篇小说《白虎关》(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等,雪漠先后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等称号。
雪漠如同一株沙枣树,在西北沙漠里生、沙漠里长,以顽强的生命力扎根生存着,他眼中所见的就是这一望无际的大漠与大漠人生。沙枣树虽然矮小、土气,但是开小小清香四溢的小白花,雪漠就如同沙枣花顽强地生活、执著地创作,开着他自己创作独特的大漠之花。生活在西北凉州的雪漠熟悉西北的生活,他以其厚实丰富的西北生活构成其小说创作的独特风貌。《大漠祭》、《猎原》、《白虎关》可看作雪漠的“大漠三部曲”,通过以老顺一家为主的生活的叙写,展现出西北农民们艰涩而窘困的生活,写出了“生之艰辛、爱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无奈”。雪漠说:“我认为,文学的真正价值,就是忠实地记录一代‘人’的生活,告诉当代,告诉世界,甚至告诉历史,在某个历史时期,有一代人曾这样活着。”(雪漠《我的文学之“悟”》)可以说雪漠的作品,并不以曲折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以浓郁的生活气息见长。雪漠说在他的作品中要“找出张牙舞爪的所谓思想和惊心动魄的离奇故事,无疑是徒劳的”,但是他的作品中有“呼之欲出的人物、鲜活的生活场景、扑面的生活气息、丰厚的生活底蕴”(雪漠《〈大漠祭〉序》)。浓郁的生活气息、生动的人物形象、奇特的西部景观、鲜活的本色语言等,构成了雪漠小说厚重悲慨的艺术风格。雪漠的小说以雄浑苍茫的大漠景色、捕野兔、打狐狸的游猎生活、西北乡村民情风习的描写等,与善良朴实的人物故事等一起,形成其小说奇特的西部景观,展现出小说厚重朴野的风韵。在这三部作品中,他精心寻觅构想小说的叙事张力:《大漠祭》中小叔子灵官和嫂子莹儿的畸形恋情,《猎原》中猛子打死狼崽导致狼祸的惊险情节,《白虎关》以身染性病的月儿与猛子之间难以如愿的情爱性爱,形成了小说不同的叙事张力,也构成作品引人入胜的人物命运、悲情故事,窘困的生存状态、顽强的生命活力、悲婉的情爱故事、鲜活的本色语言,构成了雪漠小说具有原生态色彩的独特魅力。
雪漠是将文学视为近似于宗教的事业,他赞赏文学的内在精神,虽然他并不赞赏以文学启蒙教诲别人,但是却认为文学“必须找到那已经迷失的精神”,“我们的文学,应该成为一种新的营养,能给我们的灵魂带来清凉,带来宽容,带来安详和博爱”(雪漠《白虎关·写作的理由及其他》)。在雪漠的小说中,刻画了一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吃苦耐劳善良本分的老顺、率直憨厚粗俗朴实的猛子、文质彬彬灵秀聪慧的灵官、文静美丽颖慧活泼的莹儿、爽朗诙谐自得其乐的孟八爷、粗枝大叶风风火火的凤香、有钱有心计的人精双福、赌博成性粗俗残忍的白福、热情执拗善良无奈的月儿……虽然描述了西部大漠中芸芸众生生存的窘况,但是在他们生命的顽强、人生的执著中,仍然可以见出一种精神追求。从雪漠笔下的莹儿、兰兰、月儿三位女性的人生中,展现出了她们令人赞佩的精神追求:莹儿对于灵官的痴情与坚守、兰兰摆脱无情感婚姻的执著努力、月儿不顾一切追求乡间淳朴的爱,都显示出大漠人超脱了物欲的信念与追求,呈现出大漠中生命的奋斗与挣扎,她们成为了雪漠笔下的大漠灵魂。
读雪漠的作品,浓郁的生活气息、奇特的大漠风情扑面而来,雪漠以具有西北大漠鲜活的本色语言叙写,那些在乡民口中带着泥土气大漠风的语言,洋溢着勃勃的生气,在雪漠的笔下蕴蓄着独特的诗意,常常插入的花儿唱词,更让读者进入生动悲戚的韵味里,在大漠人平凡普通日常生活的叙写里,让读者进入一个鲜活朴野的境界中。
雪漠在他的书房里放着一个死人的颅骨,他天天面对着这个颅骨,他对于死亡有着独特的认识,他说:“住在西部偏远小城,最大的好处,就是能感受死亡。”他对死亡的思考最初缘于其弟的病殁,“经历了一个生命从旺盛到死亡的全部过程”,他将死亡视为人生的一种归宿,他以平静的心态描写与看待死亡:《大漠祭》中患肝病的憨头的磨难与死亡、《猎原》中描写豁子的火葬、《白虎关》中王秃子的火葬、莹儿被迫改嫁时吞食鸦片殉情、月儿病症无法医治时的自焚,雪漠在作品中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送上祭坛,无论是无可奈何的病逝,还是走投无路的抗争,都呈现出生命的奋斗与挣扎,也显现出雪漠对于生命易逝的感慨,蕴涵着其对于生命与死亡的思索。
雪漠将他的文学创作看作是其享受灵魂酣畅流淌时的那份快乐,他从二十五岁写中篇《大漠祭》,到四十五岁长篇小说《白虎关》定稿,他的笔下写活了老顺一家的生活,写活了他心中的大漠,写活了大漠中的那些为生存、为爱而苦苦奋斗挣扎的人们。雪漠不满与人们对他小说“真实”的评说,他认为“我的小说并不是照搬现实世界,它们是我创造出的精神世界”。雪漠还说:“不管我写的有没有价值,但至少做到了一点,我奉献了黄金生命段里的全部真诚。”(雪漠《白虎关·写作的理由及其他》)雪漠以其拳拳的乡土之情写大漠,以其全部真诚写西部父老乡亲艰辛而执著的生活,他期望他的作品将消失了的时代定格下来,期望他的创作能够为我们的灵魂带来清凉。
在小说创作中,雪漠也进行着探索,最近发表的《朝圣之旅》(《天涯》2008年第1期)、《空行母的断腿因缘》(《中国作家》2008年第6期)呈现出其创作的另一种努力,在延续了其大漠小说的风范中,或在朝圣之旅险恶中,或在空行母断腿过程里,以诡谲灵动奇异美幻的描写,拓展出新的创作境界。
雪漠在《大漠祭》题记中说:“我不想当时髦作家,也无意编造离奇的故事,我只想平平静静地告诉人们:我的西部农民父老就这样活着。活得很艰辛,但他们就这样活着。”雪漠的小说创作就是这样真诚朴实、鲜活厚重,拓展出西部文学的新天地,雪漠成为新世纪以来最有影响的小说家之一。
(作者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博士、博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