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拳师中,白和平是个异类。
一异,是其性柔,不露锋芒,不事喧嚣,不飞扬,不跋扈,自多吃麝香将一嘴利齿“热”光之后,其口唇内收,更分明一慈祥的老太婆了。屡见老伴训他,他则一脸恭敬,双腿直立,猫腰拱手,口中喏喏,其神其形,比虔诚信徒见了祖师还要悚栗万分呢。那模样,实在跟拳师的身份相差太远。在老用老拳教训女人的凉州男人中,他的“异”处,实在太明显了。他却不以为耻,常当面夸老婆,一副讨好模样。
白和平之“柔”,既显于家,也通于外,不曾听他打过谁,或是跟谁走拳比武。他老说,我当然不打人了,我只打自己。果然,我常见他打自己,演“母子”时,他双掌互击,啪啪直响。那老拳老掌,老是跟自己的老皮老肉亲热不已,四“老”相生相克,颇有老顽童周伯通双手互搏之神韵。
其柔也,我名之为武德。
白和平之二异,是口无遮拦,心有所欲,便言如飞瀑,一泻千里。在他面前,你是看不到大心机的。他偶然使个小心机,你也如面对三岁孩童,只要他耸鼻皱眉,你便心明如镜了。他肚里那点货色,当然瞒不过胸有城府的凉州人的。他每每脱口而出者,总是一些别人视为隐私的东西,他坦然相陈,毫无愧色,浪漫率真如三岁孩童。这一特点,虽能赢得我辈之欣赏——笔者就是欣赏其率真才愿与之交往的。人生苦短,我是断不想跟人“应付”的——但在时下世界,人多戴面具,见面只讲三分话,何曾全抛一片心。他之率真,当然会付出代价的。人说沉默是金,不愿沉默的他总会叫一些“老练”者看轻。但其身边,也总有些愿捧心相待者。“人以群分”的特性,自然使他也有不少好友。
白和平之三异,跟“二异”有点联系。前者以“言语”示其率真,后者以“事相”印证其天性。在他家里,我老见一画家,每每于黄昏时分来吃饭,对此人,白爷敬若神明,每遇外人,便推荐其画。他老想靠自己的热情,来挽救艺术的没落。对画家之落魄,他最是愤愤不平了。为解画家困厄,他掏出数千元积蓄,购得画作多幅,挂满墙壁,并动员子女,慷慨解囊。不几年,其亲友家的墙壁,多成了画家展销之所。要知道,白家老夫妻,均是失业之人,却能在自家并不太稠的饭锅里,舀一碗以敬人。对此善举,我是欣然颔首的。
我初遇白和平,是在二十年前。不成想,一脸慈祥的他,舞起拳来,竟虎虎生风,目射精光,面露霸气,身姿矫健,捷如猿猴。他的姿势很好看,拳势很有音乐感,这成为他最明显的特点,他一直将其保持到晚年。每次交谈,他老是谈起幼年学拳的故事,因幼时家贫,为供养师傅,他便同伙伴们去脱土坯,挣得一点钱,买些食物,以孝敬师傅。虽说穷文富武,但凉州武师多清贫度日,他们怀揣武术珍宝,却不知如何将其销往世界。以此缘故,凉州武师们不乏穷困潦倒者。偶有意外,也是凭武功外的本事赢得生存之资的。
凉州武师教徒,多不收费。广场里不乏免费授徒达数十年者。白和平也不向徒众叫穷,更不以是否孝敬钱物,作为授拳的条件。他最初以拉板车为生,后搬运社倒闭,遂失业在家,既不能向徒众伸手,但自家的口,总是要糊的。
白和平于是在武功之外,又学了多般生存本事:“文革”前后,以卖布票等物为生,手头当然比同行松活。以其真诚,每有所得,总是邀同伴购以酒肉。后来,他索性卖起了腊肉,我总是很可惜他没将腊肉行当“贯彻”到现在,说真的,一提他卤的肉,我就舌上生津。后来,他赠我以卤汤,再传以窍诀。每日清晨写作时,我总要先嚼几片“白家腊肉”,以充当脑中之养分。
白和平于五十岁时,再学新艺,专攻秦腔,真是奇迹。人过三十不学艺,何况那秦腔不比别的行当,没天分没毅力,是难窥门径的。白和平省吃俭用,购得VCD等,更效法坐月子的婆娘,不事交游,闭门缩首,耳听乐音,口哼诸调,手随那碟片内容,将那干鼓锣镲等,反复操练。下得十余年功后,他竟摇身一变,由著名武师,化为梨园行家。时有人请他上场助威,他高呼低喝,左右逢源,成为导演似的人物了。
一日,我前往北关,见一戏场。我真的惊喜了一阵。我当然想不到,在时下喧嚣万分的凉州街头,竟还有一班以艺术为乐者。白和平也在戏场内,前置诸般打击乐。这戏班虽不太大,但生旦净丑,并不少缺。时有人上场,将那秦腔,吼出好大派头。白和平一人操作多般器乐,以助其威,其声势,分明是行家里手。我有意想看看他的唱功,就给他挂红一匹,点名要听他的唱功。不成想,他那老太婆似的口中,竟也吼出了阳刚气十足的乱弹来。
生计解决之后,白和平重拣拳法,再回武坛。但此时练武的所欲,就不仅仅是锻炼身体了。他于诸多名师前,学得数十种拳法器械,他一生视如珍宝,不时把玩。但人生无常,身体虽可由少而老,最终进入土坑,武术却不该随人葬埋于地下。他便开始寻思传人。一生虽授徒无数,但得真传且有始有终者,并没几人。每念及祖宗传下的绝活,他便慨叹不已。我是很能理解他的。凉州文化中,有好些绝活,都在全球化浪潮中,面临被历史淹没的危险,如凉州贤孝,如凉州武术。虽知江河日下,世事无常,但好些东西,还是不该绝种的。
白和平之忧,何尝又不是时代之忧呢?
当代凉州武师中,白和平虽不以功夫的老辣取胜——对此他也供认不讳——但我还是认为他汲取了凉州武术的有益养分。他不怨天,不尤人,不唉声叹气,反倒尽自己的心力,活出独有的一分滋味来。
我们不能左右社会的变化,但我们总是能左右自己的心。
我们虽不能改造世界,但总能改造自己的人生姿态。
(刊于《甘肃日报》2006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