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真正的大师,不是政治需要或传媒捧场就能制造出来
今日中国,只要你逛一趟街或开两次会,就能灌进一耳朵的“大师长大师短”。这边厢刚见识过几位史学大师、物理学大师、指挥大师,那边厢又来了好些烹饪大师、风水大师、催眠大师;而任何一位穿上袈裟的,也都可能被称为“大师”。至于在各种展厅晃动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招贴,更是师出有名——先由轻工业部负责,后有发改委接盘,如今则改为行业协会主持。
若你过于天真,想“正本清源”,那是做不到的;因“大师”这概念没有专利,且内涵与外延很模糊,谁都能用,说不上“侵权”。
你若问我何为“大师”,我先请教评价的范围及尺度。不说滥竽充数的,也不提拉大旗当虎皮的,更不屑于分辨那些花大价钱买来的,就算都是个“人物”,也还有个等级问题。诗人兼批评家艾略特(T.S.Eliot)在《什么是经典作品》中,曾将不受时间与地域限制、永久地为全人类所欣赏的作品,称为绝对的经典;而将那些在特定时代、特定国度受激赏的好作品,称为相对的经典。套用这个说法,今人眼中的“大师”,也可以有绝对与相对之分。
在“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与“六亿神州尽舜尧”之间,应该有一个比较宽敞、适合于从容地展开论述的空间。拒绝物廉价美的颂词,也不喜欢高不可攀的神坛,我倾向于阅读、阐释、追摹那些离我们比较近的“相对的大师”。具体尺度,接近已故复旦大学教授朱维铮先生(1936-2012)担任学术顾问的系列电视片《大师》,即选择百年中国在思想、学术、文化、教育、文学、艺术等领域引领风骚、作出巨大贡献的人物,作为本文主要讨论的对象。
之所以选择“百年中国”的视野,那是因为,晚清以降,中国人在与西方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的接触、碰撞、竞争与融合中,逐渐发展出自己的信心与道路。
还有就是可操作性——谈论“大师”,标准不宜订得太高或太低。订得太低,满街跑大师,一点神圣感都没有,消解了这个概念本身的意义;订得太高,立说的只算孔孟,写诗的仅有李杜,则让许多原本奋发有为的青年才俊彻底绝望,那也不是好主意。
另外,还得考虑各学科的特殊性。即便是认真、笃实、开明的读书人,受各自学科文化的影响,也都有自己的偏见——坐下来讨论问题时,不仅隔行如隔山,且各有其自信与尊严。我在北大讲现代中国学术史,提及“百年中国”十多位文史方面的大家,某经济学家看了名单,很不屑地说:这算什么,没有一个哈耶克!因此,本文还得再加一个自我限制——所谈论的,仅限于现代中国的人文学者。
我相信,真正的大师,不是一时一地的政治需要或传媒捧场就能制造出来的。个人潜能——如才思敏捷、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德才兼备等,并非本文讨论的对象;我想追问的是,在众所周知的“天赋才情”以及“废寝忘食”外,还有什么因素,促成了“大师”的诞生。
思前想后,斟酌再三,终于逼出了以下三句话:第一,时势造英雄;第二,高徒出名师;第三,伟大也要有人懂。
翻阅人类文明史,时常感叹命运不公,造化弄人——有的时代天才或曰大师成批出现,竞相争奇斗艳,让你应接不暇;有的时代则平静、平淡、平庸得让后世的阅读者昏昏欲睡,所谓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也都不过尔尔。念及此,倒吸了一口气,并开始盘算起自己生活的时代来。
几年前,我写过《“少年意气”与“家国情怀”——北大学生的“五四”记忆》(《光明日报》2010年5月4日),其中提及:“阅读北大校史资料时,我感触最深的是:同一个中国文学门(系),直接参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学生(1916、1917、1918级),明显比此前此后的同学更有出息。为什么?因为有激情,有机遇,有舞台。依我的观察,各大学各院系大都如此。当初的‘同学少年多好事’,以及日后的追怀与阐释,成为其不断前进的精神动力。昔日的口号或学说,早就被后人超越了,但那种追求真理的气势,以及青春激情与理想主义,永远值得你我追慕。”
这里的“同学少年多好事”,引自俞平伯1979年所撰《“五四”六十周年忆往事》,此诗接下来的一句是:“一班刊物竞成三。”说的是北大中国文学门的同学在新文化运动时期主持三种刊物——以“文艺复兴”相号召的《新潮》,主张“昌明中国固有之学术”的《国故》,以及提倡“新旧学说并行、东西文化并重”的《国民》。这三个杂志存在的时间都不长,但在现代中国史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更重要的是,当年参与其事者,日后大都有很好的发挥。
翻开《北京大学中文系系友名录》(2010),这三届学生共79人,一眼就能认出的有1916级的傅斯年、罗常培、许德珩、杨振声、俞平伯;1917级的邓康(中夏)、罗庸、任乃讷(二北)、杨亮功、张煦、郑奠、郑天挺;1918级的成平(舍我)、孙福源(伏园)等。排列顺序是系友录给定的,别无深意;至于个别比较生疏的名字,括弧中注出了日后广为人知的字或号。
四年前,北大中文系举行百年庆典,需要梳理一下系史,当时我就感叹这三届“人才辈出”。事后仔细想想,认可老话所说的“时势造英雄”——不管从政还是治学,那都是一个“关键时刻”。思想潮流、历史机遇、问题意识、研究方法等,都直接指向了政治舞台的更换以及学术范式的革新。身处此临界点,改革障碍小,社会期待高,发展空间大,实在是再幸运不过的了。一代新人,就这么携着风雨雷电“闪亮”登场了。
有那个“时势”,不见得你就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遇,将自家才华发挥得淋漓尽致;但没那个“时势”,你再努力,也都很难有大作为。所谓“风云际会”,讲的就是这个道理。在这个意义上,一代人所能达到的精神高度与学术深度,有时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读黄宗羲《思旧录》与钱穆的《师友杂忆》,你会感叹师友之间在精神上及学问上的相互支持,对于学者来说是多么重要。这我承认,且有切身体会。但我更愿意将时人挂在嘴上的“名师出高徒”倒转过来,强调“高徒”对于“名师”的意义。
大约十年前,我在清华大学谈论如何解读作为“神话”的清华国学院,讲题是《大师的意义以及弟子的位置》(初刊《现代中国》第六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12月),其中有这么一段话:“谈及国学院的贡献,大家都着力表彰四大导师,这当然没错;可我认为,国学院能有今天的名声,与众弟子的努力分不开。弟子们的贡献,包括日后各自在专业领域取得的巨大成绩,也包括对导师的一往情深,更包括那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在学术史上谈‘大学’,一定要把学生的因素考虑进来;学校办得好不好,不仅仅体现在导师的著述,更重要的是师生之间的对话与互动,以及学生日后的业绩与贡献。如果有共同的学术方向或精神追求,那就更好了,更值得大力发掘与表彰。”这里选择证据确凿的个案,很容易展开论述;若拉开距离,泛论学生对于老师的意义,“高徒出名师”这一说法,大致也能成立。
世俗的想法是,弟子们为了某种现实利益,刻意拔高、胡乱吹捧自己的老师,甚至拉帮结派,以谋求师门的最大利益。可我说的是另一种情况——凡开疆辟土者,因精力与寿命所限,只能着力于“发凡起例”,已经完成的部分,大都只是“半成品”。这个时候,有无得力且才华横溢的弟子接棒,是其事业能否成功的关键。“高徒”使“名师”的学术思路得以拓展,学术精神得以延续,学术业绩得以发扬光大。在这个意义上,善于培养(及门弟子)及感召(私淑弟子),是大师得以诞生的另一要素。
不是所有“大师”都能在生前得到社会承认并获得表彰的。你说人类文明史上“群星灿烂”,我看见的则是“尸横遍野”——君不闻杜甫诗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不说那些具有“大师”潜质而最终未能完成的“千古文章未尽才”,即便做出了伟大的业绩,也有可能不被当世读者认可。人类历史上,多的是被埋没的天才、被误解的先知以及被怠慢的大师;当然,与之相伴的,是无数被拔高的领袖与被夸饰的英雄。如此尴尬局面,似乎更是常态。这让我想起鲁迅的一句俏皮话:“伟大也要有人懂。”
1935年,鲁迅为叶紫的短篇小说集《丰收》作序,称:“《儒林外史》作者的手段何尝在罗贯中下,然而留学生漫天塞地以来,这部书就好像不永久,也不伟大了。伟大也要有人懂。”(《鲁迅全集》第六卷2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伟大的作品不为时人所接纳,一是因为社会生活变迁,一是因为批评框架转换。之所以突出“漫天塞地”的“留学生”不懂《儒林外史》,就因为后者喜欢套用西人的“文学概论”。而借助西人的文学眼光,可以欣赏《三国演义》或《水浒传》,但很难理解文人味很浓、更多体现中国文化特色的《儒林外史》。
这里不讨论鲁迅对叶紫小说的评价是否过高,也不辨析《儒林外史》为何长期被冷落,单单重温鲁迅那句俏皮话,借以说明作品是否“伟大”,某种程度上取决于时代风气、理论框架以及读者趣味。
世人之谈论“大师”,严格意义上说,只是在表彰那些“被认可”的人物。知音难求,彩云易散,倘若你的学问得等五十年乃至两百年后才被发现与尊崇,那么,当下的你,听不到任何掌声,是非常寂寞的。学者与社会的互动,不是越密切越好;做大学问的,往往不太为当下的一般民众所理解。既能准确预见未来,又能拿捏好分寸,让自家功名得以在当世兑现,是一种本事。若做不到这一点,那就学章学诚,“未有不孤行其意,虽使同侪争之而不疑,举世非之而不顾”(《文史通义·答客问中》)。
当下中国,可以“寻找大师”,但不该将其作为主攻方向。与其这样,还不如努力营造好的文化氛围,让一代学人的精神、气质及学问都得到比较充分的舒展与发挥。因为,你我生活的时代,到底是天才辈出,还是平庸得只能矮个子里拔高个,眼下说不清,只能留待后人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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