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野狐岭》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死亡之书”,它是启悟我们如何面对死亡、破解死亡这样无可逃遁的生命咒符的书。
《野狐岭》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4年7月出版
长篇小说的精神结构——雪漠《野狐岭》引起的思考
文\周立民(评论家、巴金故居常委副馆长)
雪漠的最新长篇《野狐岭》是一本叩问死亡之书。从开篇,死亡的阴影就笼罩着小说中的每一个人,仿佛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出这个命数。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不知死焉知生,这也是启迪我们思考生命价值的一本书,里面充满着对不同人生状态的思考,比如,对于仇恨的消解,在这个过程中,生命境界得以锤炼和提升。不难看出,雪漠是一位有着执着的生命观、价值观的作家,而这个时代中,世俗生活已经剥夺了我们的精神探索,大家都在碎片化的思想烟雾中写作,在这时,鲜明的价值观便成为高原上的稀薄氧气。而事实必将证明,作家的精神世界与他的创作绝不是简单的皮毛关系。
《野狐岭》出版后,很多人都谈到雪漠的变化,在我看来,雪漠当然在叙述形式上有很大的变化,他的每部书都不一样,但是我觉得,他的作品中不变的元素和气质其实也十分明显。这不变的是什么呢?在雪漠的长篇小说中,外在的叙事结构背后,始终有一个精神的结构在支撑着。这一点也是雪漠作品中我最看重的,我一直强调——尤其对于长篇小说而言——单纯的外部结构不足以支撑一部庞大的小说,作品背后必须有一个强大的精神结构,它才能成其为优秀作品。就像一个人,他的美、气质绝不仅仅是由面孔和体形构成的一样。小说最重要的功能不能是仅仅去充当写作课上教学的范本(不必讳言,当代小说丧失了精神活力,与一些作家这种追求不无关系,它在自我封闭中让小说枯萎),而应当保持它世俗的艺术本色,它应该跟世俗社会达成一种精神默契,也可以说,它不应放弃跟读者精神上的交流。此时,小说背后的精神结构就显得尤为重要。
有人说,一部小说语言如此优美,结构那么精致,还不是一部好作品吗?我想说这只是“好作品”的部分条件,它背后缺少一种能够支撑它的精神结构,再精致也只是表面的。这涉及到小说文本与它的阅读者达成什么样的契约的问题。我越来越怀疑,到底有多少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会像大学的写作教师那样,在进行技术分析,这是起承转合,这是圆形还是扁形人物……如果把话题稍微扯远一点的话,我认为改变当下国民精神结构,我们当代最优秀的作家,可能还不及余秋雨、于丹、琼瑶、南怀瑾等人。尽管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尽管他们很少具有多少原创性,但是正是他们与大众达成了广泛的阅读关系和精神互动,那就难免对国民精神结构产生实质性的影响。这就涉及到,大众读他们从中读什么?是精致的语言、叙述结构?恐怕都不是,读者需要作者一个精神景观,借此他们可以感受自己的人生、打量周遭的世界。这些功能原本都是由最优秀的小说提供给一代代读者的,但如今的小说嫌贫爱富,抛弃了这批读者,尤其是祭起纯文学大旗,把小说变得仅成为精英读者的股掌之间的玩物,我觉得这是有悖真正的小说精神,是釜底抽薪的举动。现在的很多长篇小说,我们最后能读出什么东西呢?如果仅仅是一堆故事或者一堆信息的话,就像现在大家常说的,每天的社会新闻报道比小说精彩多了。但是,当我们读古典名著的时候,总会觉得自己突然得到了某种点拨,在某种情况下,它甚至打开了我们人生的一扇窗,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价值观,或是世界观。我觉得,小说除了叙事艺术的探索之外,在某种程度上,其实也应该提供这样的东西。因为只有这样,小说才不会轻易被时间风化。
《野狐岭》能够看出作者某种野心,它有一种宏大而复杂的构思,在这一框架下还组合了众多精密的零件。说“宏大”是因为天地人神俱现纸上,在具体处理上,作者以“招魂”的方式打通了历史与现实。小说中,作者不光是对死去的一些具体人物的招魂,也是对这片土地上消失的事物、对我们这个世界上可能不存在的事物的招魂。雪漠在后记中强调说,他要写出一个真实的中国,定格一个即将消逝的时代。我认为,这种招魂不仅是叙述者一种具体的行为,而且还隐含着一个巨大的隐喻,作者在呼唤一种久违了的精神,这些才是这部作品更值得我们思量的地方。
雪漠在小说的后半部,还创造了一个末日景象,或者说是一个末日的世界,这跟我在前面所说的“死亡之书”是有联系的。但是,我注意到这个末日不是单一的惊人、恐怖,相反在心灵震撼中还有一种温暖的力量。比如木鱼妹和马在波在胡家磨坊里推磨的那一章,雪漠制造了一种非常抒情、非常温暖的氛围,我甚至觉得马在波有点像现在大家说的“暖男”那种感觉了,而木鱼妹是侠义的女汉子。在这样温暖的“末日”,让我感到《野狐岭》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死亡之书”,它是启悟我们如何面对死亡、破解死亡这样无可逃遁的生命咒符的书。
我们也一直在强调雪漠变得会讲故事了,但故事不是万能的,也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创造了这样一个故事体现了一个作家的能力,尤其是能把传说写成故事,也能把故事再变成传说,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不管怎么样,最后可能都会变成一个传说。包括那段暴动的历史,包括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情仇,甚至包括推磨的那个细节,最后都有可能变成传说。第二十七会的标题就是“活在传说中”,可能也有人死在传说中。在这个生死轮回中,雪漠完成了传说与现实、生与死的水乳交融。
当然,读这部作品,我也有不大满足的地方。感觉上,后半部分比前半部分精彩得多,或许因为小说的开头需要做一些铺排吧。作者一直在强调,驼队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消失的宿命,但是在每件事发生的过程中,我们又体会不到那种恐怖感,所谓的恐怖性,其实仅仅来自于语言的判断,还要有这种好觉,在情感递进的过程中,似乎还缺少一些非常恐怖的细节来营造出一种心理上的恐惧感。其次,每一章的叙述方式应当有所变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开头一直由叙述者讲一段话,然后招出一个鬼魂来讲述故事。长篇小说需要变化和参差的美,而不要太模式化。
虽然雪漠说他后来逐渐为自己写作,但我总是感到他的写作并不是完全为了自己,可能还在考虑一些其他的东西。我倒是真的盼望他能无所顾忌放开手脚真正为自己写一部书。昆德拉探索小说艺术的《被背叛的遗嘱》,其中提到了“背叛”,背叛什么呢?一是对正统精神的嘲弄,再就是小说文体上的自由解放。这种小说文体上的自由解放,有时是可以打破一些现代小说规则,包括我们在上面分析的那些规则的。其实中国古代小说里,也会有这样的打破,比如《镜花缘》这样的小说,如果用现代小说的解读来看的话,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废话,但是从一个纯粹的读者的阅读立场来看,里面的每一部分都可能非常精彩,就像我们平常听的评书,他不讲情节的发展,就讲那个人拿着兵器,描述十八般武器是什么样子,但是他讲得眉飞色舞,对读者来说,也把他描述的那个世界给打开了。小说能不能这个样子呢?还有,可能不光是雪漠自己,很多作家都没有把前言后记当成文本的一部分,而是把它当成了文本之外的东西。我觉得,其实作家应该重视你的前言和后记,有没有这个前言后记,要不要这个前言后记,都是需要考量的。而雪漠可能总是感觉别人不理解你,所以在后记里倾吐的东西太多了,有时候,这其实会干扰大家对文本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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