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透过英文这个距离,看事情的角度和深度,也会不一样,看见的东西也不一样,眼光和感觉也不一样。
哈金:伟大的中国小说应该是这样的
哈金在美国已生活了二十三年,早前他的小说几乎都有关中国题材。自创作出版了《战废品》后,开始将目光移出中国。
哈金说:“从写中国到写美国,是一个很大的跳跃。《战废品》是某种过渡。此后,我的小说会主要写关于美国的。这本书是试一试水,写了中国、朝鲜、美国的相交。转而写美国,我得改变很多东西,所以我必须谨慎。”
这些年来,哈金的新著几乎每一部都在英语文坛引起轰动。好奇的读者纷纷发问:他要教书,那还有时间创作吗?他说,他每天都争取写一点。如果教课,就写一两个小时,写些短文;不教课时,就在家里写一天。他一般会在学校假期写出长篇小说初稿,而后在开学教书时一再修改。
问:你用英语写作,许多中国人对此不理解,甚至不满。在中国大陆,有评论认为,你的作品之所以能获得国际上的认同,有个重要原因,就是「错误地刻画中国,对洋人卖中国货」,迎合外国人对中国的窥视欲,以博得喝彩,你如何回应?
答:我开始用英文写作,就预期有一些中国人会把我看成卖国贼。当事情真的发生时,我还是受到伤害,彷佛一扇门当着我的脸砰地关上。写给什么样的读者看,这不是我考虑的因素。作为一个在美国大学教小说写作的教授,我只考虑怎么写人物和故事。其实,我的不少作品虽然受到西方学术界的认可,但普通读者并不喜欢看,因为有不少美国读者也认为我的书比较沉重,看完了会让人不舒服。
有人认为,我写作是为了西方读者,实际上,读者的概念是不清楚的,写作应该是为心中理想的读者。我始终强调要找到自己的文学传统,要强调伟大的文学,自己都不把写作当一回事的话,那读者还能当一回事吗?由于我的处境与中国作家不一样,是用另一种语言写作,遇到什么具体问题也不同,至于作家的生存方式,每个人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问:写作前,你不考虑写给什么样的读者看?
答:为什么人写作?为谁写作?为谁的利益写作?这其实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最早提出来的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复杂,涉及到我们对文学本身的理解。我总是在动笔写一部作品前,找到一两本伟大的经典的作品,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与其对话。我写的《等待》是爱情小说,虽然发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但情调上是欧洲的,主要受俄国文学和法国文学的影响,比如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对我影响比较大。我写《战废品》时,主要是受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影响,因为他坐过监狱,写过监狱生活,怎样写监狱生活主要受他的影响,因此是因作品而异。我觉得每一部伟大作品背后,应当站着最优秀的永久的读者,我也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抵达这样的读者手中。比如,我的几部小说都有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影子。可以说,写作那一段时间,我做梦都梦到自己比陀思妥也夫斯基写得还好。
问:你二十多年没有回中国大陆,你的作品也没能回去,毕竟那里有最庞大的读者群,你不觉得遗憾?
答:我做过努力,问题不在我这一边。一个用第二语言写作的作家,不可能割掉与自己祖国的关联。以康拉德为例,他在晚年的书信中说,自己最大的雄心是要写波兰人的生活经验,他初到英国时对英语几乎不懂,某种意义上康拉德一辈子要写的东西还没有写。一九二三年,康拉德已经有国际声望,但在诺贝尔文学奖里甚至一次都没有被提名。康拉德晚年为什么想得诺贝尔奖?他就是希望这个奖能够弥补自己写作身分上的断裂。
问题是,我在中国大陆生活了二十九年,这是我个人存在的一部分,我不能说因为它过去了而跟现在没有关系。但你又不能把它全部背着,会背不动的,对你生活有意义的,就一定要继续。如果很多东西只能带来负面影响,只能产生压力,令你的生活艰难、痛苦,那你就宁愿不要,因为你到另一个地方生存,就是一个旅程。在旅途上,你无法带上一切。
问:你的「伟大的中国小说」的论述,曾引发一场跨国大争论,你怎么理解“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
答:目前中国文化中缺少的是伟大的中国小说的概念。没有宏大的意识,就不会有宏大的作品。这是为什么现、当代中国文学中,长篇小说一直是个薄弱环节。伟大的中国小说应该是这样的: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正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按照我下的定义,伟大的中国小说从未写成,也不会写成,作家们必须放弃历史的完结感,必须建立起伟大的小说仍待写成的信念。如果没有这种后有来者的心态,中国文学就真的没指望了。
问:你怎么看“伟大的小说”的传统性?
答:应当说,伟大的小说写作一直有两个传统:一个是托尔斯泰的高大、灵魂闪光式的人物,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另一个是果戈里的小人物,从《外套》开始他就在作品中描写小人物命运,描写虫子一样的小人物。但是,果戈里的小人物写作才真正孕育了俄罗斯的文学主流,连陀思妥也夫斯基也说:我们都来自果戈里。
中国的传统基本上是现实主义,我们还是孩童时,读的几乎都是现实主义的东西。在美国实际上真正受推崇的还是现实主义,当然也有个别其他作家,不如卡夫卡。但这些已经被看成是老的现代主义了。在美国大学写作班培养的也是现实主义。美国文学里有马克‧吐温,索尔‧贝娄,亨利‧詹姆斯等。亨利‧詹姆斯受欧洲文学的影响,索尔‧贝娄也受欧洲文学的影响,很多现在的小说家也都受欧洲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的影响。英国文学里也有伟大的现实主义,比如狄更斯和哈代。这两个文学传统是有联系的,互相影响。美国作家都知道托尔斯泰、狄更斯,这两个文学传统都影响了美国作家。
问:你作品的文风,颇具契诃夫式的俄式写实风格,你在成为作家之前就读了不少俄国作家的作品?
答:对。我从俄国小说大师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俄国作家对我写作的影响,是灵感上的,而不只是实践上的。用英语写作必然要面对与中文写作两种不同的写作传统和文化传统。我的作品与金庸的区别就很大,他是遵循东方小说传统的,而我的小说营养主要来自俄罗斯文学。尽管《光天化日》里的几个小故事,也和鲁迅的《阿Q正传》有关系,但那只占极小的比例。
问:为什么你认为小说最高峰还是俄罗斯文学作品?
答:他们使我懂得生命的悲剧意识、悲悯和同情心。这不只是我的观点。去年有一本书叫《前十部》,列举了英语世界一百二十五位作家心目中十部最伟大的文学作品,结果头十名是:
1.Anna Karennina, by Leo Tolstoy(《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
2.Madame Bovary, by Gustave Flarbert(《包法利夫人》,福楼拜)
3. Warand Peace, by Leo Tolstoy(《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
4.Lolita, by Vladimir Nabokov(《罗丽泰》,纳布可夫)
5. The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 by Mark Twain(《哈克贝利‧芬历险记》,马克‧吐温)
6.Hamlet, by William Shakespeare(《哈姆雷特》,莎士比亚)
7. TheGreat Gatsby, by F. Scott Fitzgerald(《大亨小传》,费滋杰罗)
8. INSearch of Lost time, by Marcle Proust(《追忆逝水年华》,普鲁斯特)
9. TheStories of Anton Chekhov(《契诃夫小说选》,契诃夫)
10.Middlemarch, by George Eliot(《米德镇的春天》,艾略特)
结果显示俄罗斯文学在他们心中的位置。这还不算陀思妥也夫斯基和果戈里,他们两人的作品在许多作家的心目中也名列前茅。我必须跟西方作家有同样伟大的导师,这样才能找到跟他们相同的起点。
问:你笔下几乎都是悲剧人生,如何生存成为主题,这是否与你的经历有关?
答:作家的生命是在他自己的作品中。有些价值观超越了国家和民族。我相信普世价值,因为我是一个人,同其他人一样,有基本的人的感情和欲望。一些海外华人共享的「民族尊严」是教化的结果,这种教化是因为缺乏其他信仰,比如宗教。我相信有一种超人类的超自然力量。但我不属于任何教派,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就是我的宗教。
我是一介草民,知道普通人怎样为生存而挣扎。其实,写小人物是俄罗斯文学的主要精神。在英美文学界,我们比较强调讲故事。特别是美国文学界,一直认为俄罗斯文学是传统文学的正宗,基本上继承的是俄罗斯传统。这里也涉及到一个文学有没有共同标准的问题。我认为,还是有共同标准的。小说的最高峰还是俄罗斯作品。
问:你的作品总是冷静的批判,又具黑色幽默,小说显得睿智充实,语言平实、故事朴素。香港文化人梁文道常常为你能写出这么简约准确的英文而惊叹,说你的作品从第一句话开始,就直接把核心和场面带到眼前,这是你刻意追求的吗?
答:这大概是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从技巧上说,应该是受了托尔斯泰的影响。他认为一部长篇小说应该在开首第一页就要释放一束光线,这种光能牵动小说的前半部分,至于最后一页也必须有一束光线,那道光能牵动小说的下半部分,然后让两束光线相遇。因此最主要的东西,都要让它出现在第一页,产生那种创作的冲动。也就是说,第一句话就该接近故事的中心。契诃夫成名后,很多年轻作家都把自己的作品寄给他看。他给他们的忠告往往是:把你们的故事一分为二,扔掉第一半,从第二半再开始。契诃夫当时没多作解释。我的理解是,那第二半就是故事的中心。
问:英语不是你的母语,在写作表达的深层次上,你是否会有障碍?
答:这的确是一个弱点,就连用英文写作最成功的非英语母语作家康拉德和纳布可夫也承认,用第二语言写作缺少一种自然性。纳布可夫晚年就说这是他个人的悲剧,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母语俄语是一流语言,英语只能算是二等语言。但有意思的是,康拉德和纳布可夫都能把语言上的弱点变成优点,他们利用这个缺陷发展出各自的长处和独特性,如今已成为英美文学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
我从来不觉得用非母语写作是件好事情。这世上,很多人都会认为以第一语言写作是很亲密的事,这不仅是技巧问题。能在非母语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实在不容易。要是你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写作就没有意义了。不过,透过英文这个距离,看事情的角度和深度,也会不一样,看见的东西也不一样,眼光和感觉也不一样。
问:你的英文小说为什么自己不翻译中文,由别人翻译呢?
答:其实,我总是介入翻译的过程。通常总有一个期限,要得太急,例如,六百多页的《自由生活》要在两个多月里译出来,我有我的工作,实在没时间来做。不过,我太太和我合译了《好兵》那本书。
关于哈金:
哈金(Ha Jin)1956年生于辽宁的一个偏远的小镇里,十四岁的时候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当时他的部队驻守在中苏边界。他在军队经常编写宣传材料,这为他以后的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他在部队里勤奋自学,表现积极,六年之后,离开军队去上大学,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大学没读完,他来到另一个偏远地区,当了三年铁路话务员。77年恢复高考,他又考入黑龙江大学英语系,后来又在山东大学攻读美国文学硕士学位。1985年移居美国,目前住在马萨诸塞州,在波士顿大学教书。他用英文写作,除了写小说,还写诗。他的两部诗集分别是《沉默的间歇》(Between Silences)和《面对阴影》(Facing Shadows)。哈金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词海》(Ocean of Words)获得1997年海明威文学奖,《在红旗下》(Under the Red Flag)是本短篇小说集,描写了军队和民间生活的方方面面。他的作品蕴涵着个人的、历史的、政治方面的思考。2000年还出版过短篇小说集《新娘》(The Bridegroom)
关于采访者:江迅
著名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香港《亚洲周刊》资深特派员。曾发表和出版了六百多万字的纪实文学、散文、诗歌和评论;一千多万字的新闻作品;获二十多项文学类及新闻类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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