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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克莱齐奥:阅读是自身的庆典

2015-01-07 07:12 来源:www.xuemo.cn 作者:勒·克莱齐奥 浏览:51620612
内容提要:文化是我们共同的财富,是属于整个人类的东西。应该赋予每个人平等的办法来接触文化。

勒·克莱齐奥:阅读是自身的庆典

想象一下,若没有书籍,我们的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玛雅人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们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纪至公元十世纪的墨西哥。他们当时处于完全的孤立中,气候恶劣,水资源和各种资源稀缺,还有周边民族的威胁,但是灿烂的玛雅文化还是创造了代表人类知识的一切:艺术、科学和哲学。玛雅人确定了书写的数字体系,通过零及小数的使用使得复杂的运算成为可能。他们发展了天文学,通过对三个天体,即日球、月球、金星运动的观察,他们使用的历法的年误差值只有几分钟。他们在医学、建筑、城市规划方面的知识远远超过了同时代世界上的其他民族。他们对于艺术的兴趣达到了顶峰,无论在诗歌、绘画创作,浅浮雕、圆雕、花岗岩、大理石与斑岩雕刻上,还是冶金技术上都技艺高超。因缺乏锡,他们未能创造青铜制品,却用黄金和铜打造了礼仪器皿,同时还创造了能与东方相媲美的陶瓷工艺。

他们还创造了象形文字书写体系,类似于古埃及人的文字。因为没有留下罗塞塔石这样的碑文,人们还没有办法解读这些文字。他们能够在无花果木制成的纸上书写文集,按照古代中国书籍的样子折起来,他们在里面记录了历史、天文学知识。但是他们却不知印刷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消亡了。1520年西班牙人狄亚哥·德·兰达踏上尤卡坦半岛时,古代玛雅社会已经消失了。

想象一下,如果谷登堡没有应文艺复兴的之需,适时采用中国人的发明,创造活字印刷术,那么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诚然,手稿还是会继续被翻抄:小说被抄写在山羊皮上,或者是布浆纸上,每一部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被高价购买,存放在领主的府邸里。书写文化是存在的,但是由于稀少,那是精英的特权。大部分人,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都与书写的文化相隔。科学、技术发明和各种思潮只能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在流传。

如果没有印刷的书籍,我们的世界将完全不一样。也许它会同鼎盛时期的埃及社会、玛雅社会一样:一个封闭的世界,不公正与不公平盛行,严重失衡,无可救药。

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古时的玛雅世界,没有民主,法律面前鲜有平等。大部分民众,屈服于某几个权高位重的教士、某个太阳王、某些暴君、某些武装的独裁者、某个残暴的儒士的统治。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处于有教养的僧侣统治之下,在那里,艺术、知识、技术慢慢发展起来,但只为少数人服务。

建立宏伟的庙宇、富丽堂皇的宫殿,甚至像埃及那样,建立金字塔那样令人称奇的墓穴。而大众则像奴隶一样建造着这些工程。没有印刷术,没有文字,我们的文明,西方的或东方的,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也许就会变成过去那些专制而奢华的社会。它们完全依托某个拥有特权的精英人物,埃及的法老、罗马的帝王,这些社会极其脆弱,一场饥荒、一次传染病、一次宫廷暴乱就足以摧毁它们。

野蛮人进入罗马时,暴君的长期统治与部落之间的斗争已经将整个国家摧毁殆尽,而这个国家曾是地中海的绝对统治者。西班牙人深入美洲印第安大陆时,玛雅人辉煌的城市、摩天庙宇、镀金的宫殿已经成了被森林覆盖的废墟。饥民的起义或许推翻了暴君的统治,但是因为缺乏技术手段,他们荣耀的祖先的功勋和知识如今已经难以辨清了。

重写历史总是很吸引人。对于我这样的小说家来说,这可以让心灵得到满足,这对衡量文化与文明的相对性不无裨益,这也使保尔·瓦雷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得出了一个醍醐灌顶的结论:“我们这些文明,我们现在终于明白,我们总是会消亡的。”

事实上,我根本就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书籍的世界。诚然,现在存在其他传播知识的手段,通过图像、计算机。但,书是与人类文化相关的事物,不仅与人的思维方式相关而且与人双手的形状相关:是一种工具,可以与锤子、刀、针、开水壶等相提并论,也可以与小提琴、长笛、打击乐器、毛笔、砚台等相提并论。很难想象有一天书会变成虚拟交流的附属物。书籍具体有形的特性,本身就是创造性天才的标志,是一代代流传下来的文化标志。

但我们还是会担心没有书籍的世界会来临。倘若没有这个充满智慧、愉悦和颠覆力的六面体,我们也许将再次看到幽灵般的神权政治与专制统治。

我对于文学的思考也涉及其世俗的方面。我有幸为某家大出版社工作过几年。我的工作主要就是阅读手稿、写出内容概要、给予某种出版意见,大部分时候是不出版的意见。那时大家把这称作出版社的“阅读委员会”。有人告诉我,现如今这一职业正在逐渐消失,现在大家都是请“商业”读者来进行这项阅读工作,他们负责给出意见、建议,不是针对手稿的质量,而是针对手稿的销售力。我觉得有点遗憾。

阅读委员会,就我所知,有益于成就某种大的偏好,发掘出独特的艺术,发现符合个人趣味的作品,那种真诚且完全脱离商业考虑的作品。文学阅读委员也不是不会犯错。我们都记得阅读委员会拒绝了 《追忆似水年华》手稿,还说马塞尔·普鲁斯特的文字是“不忍卒读”。

有时,这些作家读者的偏好倒也能带来好的结果。比如巴黎某个大出版社聆听了委员会全体成员对某部书给出的否定意见,该书要价很高,但明显没有价值,只不过因为作者是某位部长或某个高水平运动员而已。

就我而言,阅读手稿往往让我振奋,因为它建立了一种与作者切肤的联系。手稿的文字常常难以辨认,充满各种错误,但手稿正具有一种诱惑力,是出版了的书籍不具有的。手稿尚未成书,它只是一种期待。我第一次读到素未谋面的一个魁北克年轻人雷让·杜拉姆寄来的手稿时,那种激动的心情,至今我还记得。还有后来读到安的列斯人帕迪克·夏穆瓦佐的手稿《德士可》,我也是非常兴奋。这就是阅读工作所带来的意想不到的回报。既然我今天有机会在这里谈谈文学,我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我要谈谈我的担忧。

的确,作家的经济状况并不总是很好。一个诗人,一个小说家,靠自己的写作生存都很艰难。拜伦仅靠出售手稿 《海盗》就变得极其富有,维克多·雨果靠《惩罚集》的稿酬就在根西岛买了一栋房子,那个时代已经很遥远了。最近,文学代理人萨姆尔逊先生讲述了他是怎么下定决心要从事这项事业的,当初他从美国来拜访让·保尔·萨特,发现这位法国当代最伟大的哲学家与随笔作家,一个人生活在一家匹萨店楼上的单人间里,眼睛不好,没有救济。

克洛德·西蒙,《弗兰德公路》的作者,新小说派著名的代表人物,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也是一贫如洗,只能靠国家文学基金会发给他的微薄补助度日,如果萨姆尔逊先生知道这些一定会更加震惊的。出版商对作家的寡情正是众所周知,而作家对出版商的怨恨也是由来已久。

然而也有不少相处融洽的例子,有时双方之间甚至会有令人动容的相互忠诚。若没有曙光出版社,亨利·米修的作品又会怎样呢?如果没有午夜出版社,新小说的命运又会怎样?如果没有印刷商巴里图,洛特雷阿蒙又会怎样?

我并不确定如今情况是否改善了很多。商业的控制让文学的生存变得更艰难了。文学不仅仅用于自身的庆典。

上世纪,种族理论盛行时,文化之间的根本差异被一提再提。以某种荒诞的等级理论为基础,殖民列强的经济成就与所谓的文化优越性被等同起来。有些民族也许步履艰难,因为经济落后或技术的陈旧,而没有话语的权利。但是,难道人们不明白,世界上所有的民族,不管他们在哪里,也不管他们发展的水平如何,他们都使用着语言?每一种语言都是有逻辑、有结构,带有分析性的一个复杂的整体,可以用来解释世界,可以讲述科学或者创造神话。只举一个例子,我想说一下巴拿马森林中印第安人的语言安贝拉语,那些人住在偏远之地,经济非常困难,但是他们在日常语言之外却拥有一种可传达神话的文学语言。难道我们可以说这样的民族是原始的吗?

关于世界化的进程,我们忘记了这一现象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就已经开始了,那时开始了最早的东方和中国之旅。世界化本身并不是坏事。交流促使医学、科学更快地发展。也许信息技术的普及化使竞争更加激烈,却也有利于维护世界的和平。

现在,去殖民化后,文学是我们这个时代表达自我身份的一种方式,也是要求言语权、维护多样性的方式。世界范围的文化是我们共同的事业,但它首先是读者的责任,也是出版商的责任。的确,加拿大北部印第安人为了能让人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得不用征服者的语言———法语或英语来创作,这是不公平的。的确,要让毛里求斯或安的列斯群岛的克里奥尔语有一天会像现在媒体上占绝对统治地位的五六种语言那样轻易听到,那纯属幻想。但是,如果通过翻译,世界能听到他们,那么新的事物、某种乐观向上的东西就一定能产生。虽然文化经常被政治工具化,但是走向世界是任何现代人都不能错过的一种历险,不然就会封闭或僵化。

文化是我们共同的财富,是属于整个人类的东西。应该赋予每个人平等的办法来接触文化。就此而言,历史悠久的书籍正是理想的工具。它实用、方便、经济。它不需要特殊的技术创举,而且在所有气候条件下都可以保存。它唯一的缺陷,这也是我特别要向你们,向出版商朋友提出来的就是在很多国家书籍还是很难获取。在毛里求斯,我很了解的,一个国家,为购买一部小说或者一部诗集的支出,会占去一个家庭预算开支的很大部分。在非洲、东南亚、墨西哥、大洋洲,书籍依然是一种不易获得的奢侈品,这一弊端并不是无法解决的。比如与发展中国家合作出版,设立基金,用于建设图书借阅室或流动图书车,更普及的方法,就是更加注重少数民族语言的需求及创作,有时少数民族的人数还是很可观的,这些都可以促使文学继续成为自我认知、发现他者、聆听主题丰富曲调多样的人类协奏曲的最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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