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误解的“神秘”——作家雪漠北京读者见面会（4）

被人误解的“神秘”——作家雪漠北京读者见面会（4）

◎主持人：谢谢雪漠老师！您说木鱼妹不可爱，但我觉得她也挺可爱的。可能大家的看法不太一样吧。也许，在座的读者中会有人认同我的看法。

以前，我研究过您作品中的一些女性角色，但是，我觉得她们非常概念化。相反，木鱼妹的经历，包括她承受的苦难，她那种由恨到爱、战胜仇恨的心情，都是我们能感知的。女性内心那种爱与恨的激烈纠结，在木鱼妹的身上完全地展现出来了。所以，我觉得她非常亲切，也很可爱。

《野狐岭》还有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有一种巨大的神秘感。里面的叙述人都是幽魂，有人就说，这部书是鬼话连篇，是一种呓语，让整本书笼罩了一种神秘的氛围。这种神秘感，我觉得超越了您过去的六部长篇小说。所以，我很想请您谈一谈这种神秘感的来源。为什么《野狐岭》一出来，就能让人置身于这样一种氛围之中呢？它离现实生活比较远，但我们又能进得去。我觉得，这是《野狐岭》非常有魅力的一个地方。

●雪漠：在西部，人们认为人活着为人，死了为神。人死之后，大家都会把他当成神来尊重，这就是西部的祖先观念。而且，西部人并不认为祖先死后会离开自己。西部人认为，亲人死后，仍然会跟自己生活在一起，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交流。

父母告诉我，小的时候，我经常看到死去的爷爷，爷爷经常会给我豆豆糖吃。我经常喊着：“爷爷，豆豆糖，爷爷，豆豆糖。”这件事，老家有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其实都很害怕，因为，从死人手里拿糖吃，据说是不吉祥的。

还有一件事。有一天，我的一个朋友到我家吃饭，我妈妈做了长面，那朋友端碗时，突然把碗给打翻了，饭全都倒了出来。这种事，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他是一个很老练的人，所以，当时他非常尴尬。我妈妈一看，就开始骂。骂谁呢？既不是骂我，当然也不是骂我的朋友，而是骂我死去的父亲。她说，你不要抢着人家的饭吃。因为，过去吃饭之前，要先祭祀一下祖先，但我那朋友还没有祭祀祖先，就准备吃饭了。我妈妈认为，父亲因此不太高兴，就把客人的碗给打翻了，或是要跟客人抢饭吃。这种看法，外地人或许会觉得很奇怪，但在我们那块土地上，这属于一种常识。

陈亦新很小的时候，也发生过一件怪事。有一天，他和我弟弟的孩子玩，老是欺负人家，结果，他的肚子突然就疼了起来。他指着肚子告诉我父亲，说这儿发胀。我父亲就告诉他，刚才他玩得太过火了，他叔叔不小心说了他一下。后来，我们按照凉州传统的方法，烧了张纸，给他用火燎了一下。燎完之后，他马上就好了。类似的事情太多了，小时候，我不知道经历了多少。

还有一天，朋友请我吃饭，吃完饭，刚回家，他就给我打了电话。他说：“陈老师，你能不能跟你弟弟说一下？刚才我请你吃饭的时候，你弟弟跟到我家来了，还问候了我老婆。结果我老婆受不了，肚子现在疼得要命。”在我们那里，这属于一种常见现象，人们不会觉得奇怪，或是不能相信的。但对于外面的人来说，这种思维就显得非常奇怪。不管是真是假，它都是西部独有的一种文化。

前段时间，我们去西部采风。当时，我带了很多人到沙漠里去照相，《野狐岭》中写到的那些光团，都出现在我们的照片上了，就像真实存在的一样。所以，表面看来，我写的东西像是鬼话连篇，很多人都认为那是虚构的。但事实上，西部文化不这么认为，那块土地上有着很多非常神奇的故事、非常古老的文化，以及非常独特的生命体验。对于土生土长的西部人来说，《野狐岭》中的很多东西都不是艺术，而是真实的生活。

比如幽魂叙事。西部文化认为，人鬼神共存于同一个空间，可以交流，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们而已，也就是所谓的“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大多数西部人都不敢做坏事。一个人如果做了坏事，又不肯承认，你只要做一件事，他就不得不承认。什么事呢？叫他赌咒。你只要对他说：“你要是没做这件事的话，就对着太阳赌个咒，说你如果做了什么什么事，就会遭到什么什么恶报。”这时，如果他真的做了那事，就定然不敢赌咒。因为，西部人相信赌咒是一定会灵验的。所以，在西部，赌咒比法律、合同还管用。现在仍然是这样。

很多人不理解这种文化，才会觉得它非常落后。实际上，它不但不落后，还是中国文化中非常优秀的一员。这种优秀，跟科学没有任何关系，而体现在它对社会的影响之中。它认为，大自然不只属于人类，花草、树木、动物等万物跟人类是平等的，而且，世界上有一种比人类更伟大的存在。这时，人就会有所敬畏，有所向往，会跟大自然和平共处，不会肆无忌惮，不会出现一种没有底线的堕落。因为他知道，你即使躲在暗处，头顶上也有神灵。这种文化让那块土地有一种道德底线，比如，那里不会有地沟油，也没有人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真是这样的。所以，西部这种淳朴的文化，是老祖宗留下的一种非常优秀的传统。但目前，这种传统正在慢慢地成为历史，成为很多人眼中的神秘。

同样，《野狐岭》虽然看起来光怪陆离，但它写的，其实是一个本真的、自然的、曾经存在过、现在仍然存在的西部。今年去西部时，我们不但感受到了很多比《野狐岭》更神秘的东西，我还发现了很多宝藏，以后，大家会慢慢在我的作品中看到的。

◎主持人：谢谢！这是一个关于文化的话题。您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陈晓明老师。在《野狐岭》中，他读到了一种独特的东西。他认为《野狐岭》重构了一个西部神话。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非常精辟的概括。刚才，雪漠老师讲到西部人那种独特的生存状态——人神共处、人和大地共处、人和自然共处的状态，实际上，这就是我们人类在神话时代的生存状态。《野狐岭》——包括《西夏咒》等雪漠小说——为我们重构了人类曾经有过的、神话时代的生存状态。所以，看完这部书之后，我对西部非常的向往。

陈晓明老师也非常感慨，今年暑假，他去了一趟西部。他觉得，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如果不到西部，就很难理解西部作家和他们笔下的那块土地。到了西部之后，他看到了很多东部的都市人认为不可理解的现象。虽然东部人会用神秘或其他名义来驳斥这些现象，但在西部人看来，那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建议在座的朋友到西部走一趟，体验一下，也许在那里，我们会发现一个未知的自己。我一直很向往西部，但是非常遗憾，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去过西部，希望我能尽快有这样的机会，到那块土地上去。也许，去过西部之后，我对雪漠老师的作品，就会有另外的一种体会和理解。

我们生活在都市中，生活在视听文明中，正如陈晓明老师所说的，随时被手机裹挟，被电脑裹挟，为各种物质追求而疲于奔命，忘了我们作为人类最本真的生存状态。我们和大地分离了，跟自然分离了，更无法想象人如何跟鬼神对话，如何跟动物对话。而《野狐岭》中的很多场景，再现了这些早已过去的生活。

《野狐岭》是跨界的作品，它打破了阴阳分隔，打破了人和动物的分隔——老师笔下的骆驼太可爱了，我觉得蒙驼王褐狮子和汉驼王黄煞神是《野狐岭》中最可爱的角色——也打破了其他的所有界限，比如善恶的对立等等，让一切变成了一个混沌体。所以，老师笔下的善恶，就显得不那么绝对了。

比如，驴二爷在书中是一个反面人物，很好色，但也行善；马在波是一个修行人，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有过杀手那样的恶念。我也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不是单纯善，或是单纯恶的，也没有单纯地堕落，或单纯地升华。每个人都有趋向善的时刻，也都有趋向恶的时刻。这本书所呈现的，不光是生存状态上的打破界限，也是人性状态上的打破界限。它让我们确确实实地发现，无论是动物、善人、圣人、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身上都有人性中可能会有的善恶倾向。所以，雪漠老师才说，我们的向往和选择非常重要。因为，所有的可能性，都会因为我们的选择而变成现实。

书中有两个段落，我觉得不亚于《西夏咒》中对人性恶的极端描写。其中一个段落，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就是蒙驼客巴特尔转变的过程。他刚开始鞭打别人的时候，还不太好意思，最后，就一步一步变得恬不知耻。《野狐岭》中有很多类似的描写，非常鲜活饱满，也很有意味，所以，我非常推荐《野狐岭》。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非常喜欢雪漠老师的“光明大手印”书系等文化作品，但后来，我慢慢觉得有点不太满足了。因为，我毕竟生活在一个非常丰饶的氛围之中，每天，我都要面对无尽的存在、无穷的状况。只有文学，才能做到这样的丰富。所以，后来满足我这方面需要的，是雪漠老师的小说。如果说雪漠老师的文化著作是对善的向往、对真理的指引，他的文学作品就提供了一种生活的路线图。它会告诉我，在丰富的生活之中，我如何面对自己的选择，如何让自己一步步摆脱恶的倾向，如何在善的指引下一天天进步。

（续）

雪漠文化网，智慧更清凉！www.xuemo.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