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雪漠的穿越是一种对历史的穿越,它打破了历史的界限,甚至打消了生死的界限。人类最难超越的,就是关于生死的问题。
《野狐岭》 雪漠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中国艺术报】雪漠《野狐岭》:重构西部神话
文\陈晓明
读雪漠作品有好几年了,几年来,雪漠的风格一直在变,每一次的创作都很不一样。其他一些作者虽然也在变,但他们变化的线索很清楚,而且可以从自身的完整性中去解释它,包括贾平凹、阎连科,甚至也包括莫言,但雪漠不是这样,他是一个非常怪的作家。从《大漠祭》《猎原》《白虎关》到《西夏咒》 ,再到《野狐岭》 ,他的变化不是表现手法上的变化,而是某种内在的作用于文学的灵魂上的变化。所以,该怎么理解雪漠呢?最后我还是觉得,他是在重构一个西部神话:小说叙述就是以一个现代采访者的进入作为导引,去接触那死去的魂灵,让他们说出历史,说出自己的命运。
让死魂灵说话在当代小说中并非雪漠首创,上世纪80年代方方就有中篇小说《风景》,用一个埋在火车铁道旁的小孩的死魂灵叙说家里的往事。后来有莫言的《生死疲劳》 ,其实是死去的西门闹变成驴马牛猪在叙述。在国外的小说中更为多见,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开篇就是正在死去的“红”在叙述。雪漠这回则是走得更远,他要唤醒的是众多死去的魂灵,让众多的死魂灵都说话,说出他们活着时候的故事,他企图以此复活那段所谓真切的历史。前面提到的小说,最终都有可辨析的现实逻辑,最终都要完成一个生活世界的真相,这个真相是可理解的,是合乎现代理性秩序的。但雪漠仿佛是为了魂灵重现,他们说的既是曾经存在的历史,却又始终与死去的世界相通相连。雪漠并不想复活一种历史秩序,并不想完成历史真相的确认,他只是让死去的魂灵和历史呈现,并且还是要以那种已死或向死的方式呈现。确实,这或许真的是修成了“宿命通”的人的叙述?
事实上,当代小说都是在西方现代性的意义上书写的,都是在理性主义的基础上建构一个完整的故事,这个故事总有它的核心,人物也总有他的完整性。而且,在这样的一个虚构的世界当中,天地人神的分界是非常清楚的,差异也是很清晰的。海德格尔当年读了荷尔德林的诗,觉得非常震撼,因为荷尔德林把天地人神合在一起了,而海德格尔一直想要回溯到古希腊去,他认为古希腊那样的存在应该是最纯粹、最本真的,那种本真的存在表明了一切。但是读雪漠小说的时候,我们过去那种由理性主义建构的完整世界,好像在他那里出现了问题。他的第一部挑战小说理性主义世界的作品是《西夏咒》,《西夏咒》之所以强烈地冲击了我,也是因为这一点。理性主义的基础思维在现代小说中一直是很难逾越的,基本上没什么办法逾越,即使勉强逾越了,也很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完成一个超越理性主义的世界——因为最终要完成可理解性,完成逻辑关联和意义的启示性。在雪漠这里,我不用“非理性主义”,因为非理性主义是和理性主义相对的,属于一种二元对立,所以它不是非理性,而是超越理性。到了《野狐岭》 ,这样的超越又进了一步,它已经上升为一种神话式的变化了。
在传统的神话作品当中,天地人神是密不可分、浑然一体的,这种思维我们过去认为是幼稚的,是人类孩童时代的思维(例如,马克思说过的希腊人的童话表达的童年时代)。只有进入成人理性思维的境界,我们才算是长大了,我们能把世界进行理性的区分,分门别类,对与错、正与反、是与非、黑与白等等。到了现代的“后来”,又出现了后现代思维,而后现代思维的建构,恰好就是重建了一个神话时代,让我们重新回到了神话时代。这是人类回到原初时代的又一次开始。我们今天又进入了一个视听文明的时代,这时我们会发现,自己再一次进入了神话时代,但这个时代是对过去的一种重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个全新的时代。
从电影方面来看今天的视听文明时代与神话时代就会更清晰。当年的《黑客帝国》《盗梦空间》《阿凡达》就是最鲜明的表述,然后国内出现了大量有着穿越主题的网络小说。虽然网络小说是大众读物,但它跟年轻人那么合拍,就说明它抓住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神话。网络上大量的穿越小说,本身就在建构一个神话时代。当然,雪漠的穿越跟它不是一回事,但它们都属于这个时代对神话思维的一种重构,只是方位不同而已。雪漠的穿越是一种对历史的穿越,它打破了历史的界限,甚至打消了生死的界限。人类最难超越的,就是关于生死的问题。佛教对此已经做出了解释,比如轮回和因缘,“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共枕眠”等等,这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说的一种超现世的话,它很有效,经常让人们的现世友爱超越了世俗的和在世的界限,消解一切现世的恩怨和功利。在佛教的视野中,生死界是可以超越的,生命具有无限性。雪漠的神话思维,在很大程度上,跟佛教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里面有很强的宗教思维。
当然,作为一个西部作家,雪漠并不是直接把日常经验临摹进作品,而是站在西部的大地上,激活了西部的文化底蕴、历史传承,以及那种来自大地的气息。西部有很多我们看来神秘的传说、经验和体验,在这种经验的基础上,我们去理解西部作品,理解雪漠的作品,就会发现,他确实能在自己的作品中,把一个西部神话重新激活、重新建构,也能在这样一个后现代时代,以文学的方式挑战视听文明。这是雪漠作品的一个独特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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