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文学以破除而实现创造,即使取消,一旦进入虚构便又成为存在,甚至比真实的历史更要肯定,因为它脱离了时间的流逝,承载于另一种质地坚硬的载体,想象的记忆。
前辈,供我们承继,也供我们背叛
文/王安忆
我们时常怀念八十年代,张承志,就是写《黄泥小屋》的那个人这样描绘:开明的文化官员,编辑是我们的老师,出版与发表的严格选择,既坚持标准,又鼓励实验,同行间的正当竞争,还有前辈——是的,前辈,供我们承继,也供我们背叛。九十年代初,在一个颁奖会上,张贤亮,编年选中所收录的作品为1984年第五期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他走到我们这堆人里,对我说:据说你的《叔叔的故事》里的“叔叔”是我,那么我就告诉你,我可不像“叔叔”那么软弱,你还不知道我的厉害!他的话里携带了一股子威吓的狠劲,令人骇怕和生气,可如今想起来,那景象确实有一种象征,象征什么?前辈!前辈就是叫你们骇怕和生气,然后企图反抗,这反抗挺艰巨,难有胜算,不定能打个平手。有强悍的前辈是我们的好运气!
许多事情在同时发生。被遮蔽的历史继续揭露出来,1980年第一期,张一弓《犯人李铜钟的故事》,仔细回顾,小说描写的事件,正嵌在《创业史》和《艳阳天》两个时间段之间,那如火如荼的农村建设景象之下的阴郁突起在眼前,可谓惊心动魄。历史批判越来越深入,不止是简单的愤怒,与《大墙下的红玉兰》同年发表的,还有冯骥才的《啊!》。这一声“啊”,可说别开生面,还有那个惊叹号,流露出惊愕的表情,于是,悲剧便预示了荒诞的喜剧感。之后,1981年第三期上,王蒙的《杂色》,以抒情的格调重新认识被否定的历史中,具体人生的价值。我以为意义重大无可估量,它使个体超出了全体性的政治遭际领悟生存本质的美学,从而改变命运。
再回到1980年第一期,谌容的著名小说《人到中年》,在我看来,这一个文本有着双重含义。小说中那一对医生夫妇,度着柴米油盐的琐碎生计,可是我们很难忽略“医生”这一职业里救赎的隐喻。我不以为这是作者出于无心为人物作的选择,无心也没关系,事实上,他们就是医生,治病救人是他们的工作。一个百废待兴的人间社会,生活,事业,养儿育女,身体健康,可说千疮百孔,捉襟见肘,要以一己之力补天,最后落得心力交瘁。即使放弃隐喻,回到小说描绘的故事表面,革命也正潜在地发生,政治意识形态在日常状态中解构,也许更接近着事情的核心部分。现实主义渐渐脱出社会批判的窠臼,走向更广阔的空间。
接着,1982年第二期张洁的《方舟》,阶级社会裸露出男性中心的真面目。这一代作家,人称“右派作家”,并不完全有“右派”的遭遇,但都是人格独立,敢于怀疑,从这点上说,称“右派”也没错,果真是锐利,总是他们,一层一层破开硬土,垦出新田,种植新天地。路遥的《人生》接踵而来,那高加林其实就是《创业史》中的梁生宝,《艳阳天》里的萧长春,以及犯人李铜钟,都是传统农村的挑战者,但所接受教育的来源不同,不是在土改革命和军旅生涯开拓眼界,而是现代学校。于是,这一个农村英雄便染上小资产阶级的忧郁病,和前辈们不同,他的奋斗充满个人主义的利己性。这一个崭新的农民人格,应当说是五四知识分子开启民智的思想果实,自我意识觉醒,终于在半个世纪以后,新时期文学的历史批判中诞生形象。
还是在此同时,小说的叙事模式破旧立新,气势十分张扬。1986年第五期,马原的小说《虚构》,亮出小说的底牌,揭去了小说在现实前提之下进行的假定性,行为与口号多少是鲁直的,却可显见得颠覆的决心,仿佛是说了再做,义无反顾。接下去的情形只看篇名就可略知一二:《信使之函》、《迷舟》、《一个谜语的几种猜法》……这就是新时期文学史上被称为的“先锋文学”。
在信息量流通的今天,与其学习的西方现代主义对照,无论发生的背景还是实践的方式,也许有许多可疑之处,甚或至于,它对我们方才回归不久的经典现实主义表示的不敬,一定程度破坏了循序渐进的自然过程,引起基因突变,结下催熟的果实。可是,我们不是封闭得太久了吗?一旦开放,怎么挡得住八面来风,又怎么挡得住天地造化的时机!
我原先以为,先锋文学带了一股子蛮劲,将到此为止分野明晰,目的清楚的文学潮流冲出堤坝,溃散了力量;多年以后,我似乎隐约意识到,就是这溃散,将各个运动的思想集合起来,或者说混淆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还是那句话,文学以破除而实现创造,即使取消,一旦进入虚构便又成为存在,甚至比真实的历史更要肯定,因为它脱离了时间的流逝,承载于另一种质地坚硬的载体,想象的记忆。
回首望去,那一段日子简直眩目。我尝试将事情一一排序,以因果为列,编年选显然也是为此努力。但依然不免交替错落,似乎能量在一瞬间爆发,已经不能确切纳入某一个概念。1988年第二期叶兆言《枣树的故事》,次年苏童的《妻妾成群》,题材与写法都越出新时期文学的主流,倒是接近着更前代也更边缘的民国小说。从“五四”继承而来的新文学理论都难以为其命名,似乎无法解释它的来源,因而无法推测预示着什么样的趋势。然而,它们的陌生和新鲜却触目地流连在视野,无法忽视。在这令人激动的困顿中,八十年代落下帷幕。
我想,下一个世代是接续和发展了上世代末的无名状态。王朔出场了,有人将其标以“痞子文学”;可李晓《叔叔阿姨大舅和我》又将痛楚从玩笑中打捞出来,恢复了严肃性;《老旦是一棵树》里,几千年不变的乡土变形了,再度瓦解严肃性;余华来了,再将荒诞拉回正剧,却推向地老天荒的远景,诡异的是,《活着》的那名流浪歌手似乎来自《动物凶猛》;然后是《接近于无限透明》,几乎没有任何准备的,世界进入抽象,之前所有的具体性在此演化成自然法则……你不能说事情完全断了连贯性,在纷繁的表面之下,一定有着某种潜在的关系,包含着更严密的逻辑。
李锐、莫言、尤凤伟,这些寻根运动的领军人物此刻方在编年选中露面,却已是新表现。方方、池莉、韩东,被短暂地命名为“新写实主义”,我猜测,多少有些勉力而行,大约企图为他们笔下的市井图画作一个归纳。市民生活可说是五四以来文学的尴尬,或者成为新感觉派的颓废景象,或者是做左翼作家批判对象,在这时候却呈现出人生价值。“新感觉”这三个字其实不足为其定论,何况,写作早已经超出任何范畴,写作者也不愿驯服于概念的划分,兀自活跃变化,比如说阎连科、迟子建、还有毕飞宇,你说他们归谁?概念在积极修正和扩容,不是加进了东西、北村、李洱……依然无法概括蔓生蔓长的文学现象,于是,“新写实”也半途而退。这景象,令我想起作家阿城的一篇小说题目:遍地风流!
从编年选目录看,无论作品还是作家,都出现密集的状态,不再有独领风骚的人和事,取而代之的是四处揭竿。众声喧哗之下,也是能量分散。汹涌澎湃之势逐渐平息,激情和才华平均分配,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大约就是文学的常态。不再有过度抑制之后的井喷;不再有一代人和几代人的压缩换来另一代人的膨胀;不再有封闭之后的泥沙俱下,而是依着万物生长的规律,有四季更替,春种秋收,丰欠并蓄。
大自然的运转有着自己的周期,盛衰相易,好比寻根运动提出文化的概念,如今已成泛滥,后缀于各种名词,又进一步演化成“国学”,促进外交战略;八十年代人性观,派生出利己,私欲,感官意识形态,陷入道德虚无,等待又一代愤怒青年起来反抗。分散的能量正在暗处聚集,认识也在酝酿之中,思想即便在那个禁锢的年代里也没有停止工作,现在就更不会休息,只是需要时间。从人类史的长度来看,十年,二十年,以至六十年,距离我们都不算太远,难免会有盲点,再等上一个十年,二十年,六十年,也许才能露出端倪。历史中的虚构轮回地递进,这也是虚构中的历史,它不是忠实,而是诚恳地我在,我看,我思,然后我写。《收获》编年选就其亲历亲为而记录下了这些。
最好的当代华人女作家是她吗?
【王安忆】
1954年生于南京,1955年随母亲移居上海,文革期间赴安徽插队,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1998年获得首届当代中国女性创作奖,2001年荣获马来西亚《星洲日报》“最杰出的华文作家”称号,2011年获布克国际文学奖提名。她的许多作品还被译成英、德、荷、法、捷、日、韩、以色列等多种语言,在国外发行。
【主要作品】
著有长篇小说《长恨歌》、《遍地枭雄》、《天香》等,中短篇小说《众声喧哗》等,中篇小说集《小鲍庄》、《我爱比尔》、《隐居的时代》、《月色撩人》等,另著有包括《王安忆短篇小说编年》、《剃度》在内的多部短篇小说集,以及《独语》、《寻找上海》、《故事和讲故事》、《心灵世界》等非虚构作品。其中《长恨歌》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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