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天葬（下）——暮光中的风马旗（9）

代表亡者的旗杆

寂静天葬（下）——暮光中的风马旗（9）

文\陈亦新

一步一步，离天葬台越来越近了。山风开始清洌，稍带些寒意，偶尔钻进衣服中，鼓荡出一股浩然之气。回首遥望，山下的寺院已模糊不清，只有大殿的金顶偶尔闪烁出一抹亮色。我们来时的小路，也隐隐约约，如一条瘦弱的小蛇。

走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左右，我们来到了一处较高的山腰，天葬台就在前方。不知为何，越靠近天葬台，我心中越涌动出一种莫名的情感，它不仅仅是敬畏，还掺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它越来越强烈，渗进了我周围的每一缕空气中，如丝带般缠绕着我。

在此生死之地，我郑重地呼吸，生怕会带出一丝轻慢的气息。这里视野非常辽阔，眼前无任何遮挡，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的群山和山谷间的村庄。人们说，天葬台是风水最好的地方，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再往前走，我们来到了天葬台入口处。这里的树上挂着许多口罩，草地上也有几双胶皮手套，其中有些很新，还有几处煨桑的痕迹，这都是送葬者留下的。

站在天葬台入口处，我屏息凝视向众神与亡灵祈祷，请求原谅此次冒昧之行。我们带着虔诚和敬畏而来，没有任何亵渎之意。进入天葬台之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大捆旗杆，这里的每一根旗杆都代表着一位逝去的亡者。我们看到有几根很新的旗杆，说明前不久这里葬过人。这个天葬处有两块天葬台，这里的“台子”与我之前想像的不一样，只是两块比较平整的草地，没有任何人工建造的痕迹。一块位置较上的草地，是出家人专用的，只能用来葬僧人。另一块是普通百姓用的。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天葬台是山下寺院的专属天葬台，不过由于另一个天葬台太远，所以附近村子的村民去世后，也可以来这里天葬。

在出家人专用的这块天葬台上，我们发现了一个新挖的洞，这个洞用来埋宝瓶。一般来说，逝者或端坐于这个洞上，或面朝远方的山谷侧卧。家人则在一旁煨桑，喇嘛们也开始诵经。桑烟一起，经声一响，秃鹫便成群结队地出现了。说起来很奇怪，藏民们都说平时根本看不到秃鹫，但喇嘛们一念经，它们就出现了。秃鹫出现后，天葬师便脱去逝者的衣服，并开始用斧头与尖刀解剖逝者的身体，直至秃鹫将逝者完全吃尽。

这是我见过的最惨烈的墓地，比起我在乡下见过的坟地或是城里的火葬场，它所携带的死亡气息更浓烈，甚至带有一种惊涛拍岸般的汹涌，把人完全裹挟了进去。你看，那一块块裹尸布浸透了血，扭曲在一起，榨干了生命最后的温度。还有四处散落的大斧，更是让人触目惊心，这种斧头在我老家是用来伐树的。一想到这样一把大斧砍在人身上，骨渣四崩，鲜血直溅，我就浑身酸软。那用以解剖人的木板，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留下了无数斧头砍过的槽印。还有一把把尖刀，那刃口还闪烁着寒光，如一条吐信的毒蛇。曾抬过逝者的木架堆积在一起，凌乱不堪，上面有一层厚厚的血垢。木架的四周散落着各种衣物和腰带。偶尔还可以看到一块块碎骨，它们就赤裸裸地躺在草地上，朝着太阳冷笑……

这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将人完全包裹，无法摆脱。在我的记忆当中，只有小时候去过的一家屠宰场里有这样的味道。这味道油腻、腥臭，赤裸裸地毫无掩盖，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全部翻出。于是，我从此不愿再进屠宰场。没想到在这群山之中的一个小天葬台上，也发出了这样浓烈、血腥的味道。你看，那些血垢上落着苍蝇，天空中盘旋着乌鸦，还有眼前的一切，它们虽静默着，却演绎出极致的惨烈，毫不留情地刺破了生命的幻象。

这也许就是古代的大修行人，为什么选择在天葬台与尸林修行的原因。这些惨烈的景象，时时向人提醒着无常，时时让人产生出离之心。我曾在文章的开头说，自己经常思考死亡。但真正来到天葬台时，它竟然袭击的我猝不及防。要知道，我仅仅是看了看天葬台，并没有真正目睹天葬。我现在开始摇摆了，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面对真正的天葬，面对真正的死亡。看来，关于死亡，我要重新思考了。

当然，这仅是我一个外来人的感受。藏民族是一个信仰的民族，无论生与死，都与信仰紧紧地相连在一起。天葬，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是生命的终点，更是信仰的升华。我觉得，每一个信仰者，都应该来看看天葬台，看看这份惨烈的肃穆，看看我们万千执著的身体是如何消失的。也许会带来一份思考，也许会更重视我们余下的生命。我开头便说过，正视死亡，是为了让我们更好的活着，看清生命的真相，然后更清晰明了地选择自己的人生。

即将离开天葬台时，我又认真地看了看这里的一切，忽然在尸布与斧头间发现了一朵小花。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地方，它轻轻地摇曳着，是那么鲜艳，那么的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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