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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西撒哈拉的三毛

2014-09-07 08:27 来源:www.xuemo.cn 作者:霍亮子 浏览:53818093
内容提要:行走在三毛笔下的这座撒哈拉之城,在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的纪念邮局里,寄个邮件,就像三毛那时寄稿件一样。

寻找西撒哈拉的三毛

/霍亮子

行走在三毛笔下的这座撒哈拉之城,在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的纪念邮局里,寄个邮件,就像三毛那时寄稿件一样。

三毛笔下的“阿雍(阿尤恩)”,是非洲争议地区西撒哈拉的首府,摩洛哥为了巩固占领,对基础建设大力投入,让阿雍比临近的几个摩洛哥城市都更繁荣。一点都不像一个沙漠中的孤城。这是小镇塔法亚街景。

接近阿雍(Laayoune)的时候,大地一片黑暗。大巴车里也黑暗。只有七个乘客的巴士车已经行驶了九个小时。所有人都静默,只有收音机除外。

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呼号,好一会,才听出来是一场紧要的球赛正在进行,我怀疑解说员并没有真的在解说赛况,而是完全沉浸在球迷的角色里,赞美、祈祷、诅咒,不断重复着感叹词,“安拉—安拉—安拉—”(“真主”),又忽然一声长啸,带着几分痛苦又舒爽的,全场喧哗,“handulilahandulilahandulila—”(“感谢真主”),我知道,摩洛哥队进球了。

地平线上跃出一轮金黄色的月亮,太大又太黄,上缘有半圈微红,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浮动,越来越明晰,在最后一次停车检查之后,我们终于抵达了阿雍。

撒哈拉的故事

四十年前,台湾女子Echo,乘飞机经由加纳利群岛来到阿雍,她在这里结婚、生活、交朋友、旅行,用“三毛”的笔名写作,给华人世界带来“撒哈拉的故事”。

到阿雍的时候,我已经在摩洛哥旅行了两个月,去过了所有的旅游城市,走过大西洋和地中海的海岸线,但没有一个人建议我去西撒哈拉,那儿没有知名的景观,处于剑拔弩张的停战状态,并不是适宜的旅游地。

三毛到达西撒的时候,正是西班牙九十年殖民期的末尾,1975年摩洛哥出兵逼退西班牙,把西撒变为自己领土的一部分。西撒人的沙漠游击队波利萨里奥得到阿尔及利亚的支持,跟摩洛哥占领军武装冲突不断。直到1991年,在联合国调停下,双方终于同意停火,但计划中的全民公决直到现在都没能举行。在摩洛哥的地图上,西撒哈拉只是它的一个省。狭长的西撒紧邻大西洋,是沙漠与大洋交接的地方。我和同伴从摩洛哥第一大城市卡萨布兰卡飞到西撒南部城市达赫拉,再乘坐长途巴士北上538公里,到达西撒首府阿雍,就是想看看大漠黄沙与碧海蓝天交织在一起的风景。

其实并没有什么风景。

虽然海岸线近在咫尺,但大部分时间并不能看到海。沙漠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散落着一丛丛的耐旱植物,偶尔有几只单峰的骆驼被巴士惊扰,从公路边跑开。有时会突然冒出几间低矮破旧的房屋,也有一两个冲浪的游客。大部分时候,只有随着日光颜色变化的戈壁,和破开戈壁的一条狭窄的、双向车道的公路。唯一的调味品是检查站。从达赫拉到阿雍,一共有9个检查站;有时候是全体乘客接受检察,有时候军警会挥挥手放巴士过去;有时候是抽检,作为一望即知的外国人,我和同伴两个是重点盘查对象,“你从哪里来”、“做什么”、“要到哪儿去?”同伴是在摩洛哥工作的志愿者,这身份十分敏感,国际社会时常因为西撒的人权问题向摩洛哥发难,后来我们才知道,就在一周前,阿雍还有过西撒人的游行,抗议摩洛哥政府的不公待遇,示威者与军警冲突,有人被捕,有人受伤。

最长的一次盘查,耽搁了半小时,车上的乘客面无表情地等待着,没有抱怨,习以为常。这盘问一部分是为安全考量,有时也出于无事生非的好奇心。“你们去过很多国家啊,”一位上车检查的警察问,面带着军警中罕见的微笑,“你做什么工作?结婚了吗?有孩子?”“欢迎来到摩洛哥!”

撒哈拉威和军人们

阿雍城的巴士站非常热闹,我站在路口看路牌,寻找旅行书中推荐的酒店。几个女孩子嬉笑着走过来,典型的撒哈拉人打扮,用一条长而艳丽的纱巾裹住全身,松松地搭在头上,故意露出一绺头发来,那纱巾时而跌落,时而松垮,女孩们时常整理衣衫的举止,又流露出一种风情来;而北部的摩洛哥女孩,头巾是单独一条,严密地包裹在头上。

女孩子们注视着我们,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故意落在后面,也站在街口仰看路牌,学着我的模样摇头晃脑,她的同伴们哈哈大笑起来,女孩子也笑着跑开了。我知道,亚洲人的面孔在这里是多么稀有,我之于她们的异国情调,一点不亚于她们之于我。这些女孩只有十多岁,她们生活在摩洛哥治下的西撒,装饰时髦,无忧无虑。三毛叫她们“撒哈拉威”,这是sahrawi的音译,就是撒哈拉人的意思。

街上时而可见有UN标志的汽车,联合国军事观察员的长期驻扎让阿雍有了一种另类的国际化;摩洛哥为了巩固占领,对基础建设大力投入,让阿雍比临近的几个摩洛哥城市都更繁荣。一点都不像一个沙漠中的孤城。消费自然也是不低的,我在SaharaLine旅馆的前台询问房间的价格,“400迪拉姆,不包括早餐”。在大多数的摩洛哥城市,两三百迪拉姆足以得到同样的待遇。我上楼查看房间,忽听两人边说英语边走下来,其中一位是黑皮肤的非洲人,另一位面容举止都熟悉,我试着问:“是中国人吗?”“是。”他是一名军人,戴眼镜,三四十岁年纪,是中国派驻摩洛哥的军事观察员。知道我们来意之后,说已经遇到过几拨寻访三毛的中国游客,他们常驻西撒,倒是没有空闲去看看三毛的故居。

“一起吃饭吧。”中校邀请我们,坐在顶楼餐厅的大多是各国军人。我们加入中国军人的圆桌,几个人年纪都在三十岁上下。桌上摆满了家常中国菜,卤牛肉、鸡蛋炒西红柿、酱油炒洋白菜、炒米饭……因为长期有各国军人入住酒店,厨子已经学会各国菜式以满足所需。军人们吃得迅速而节制,我们则贪婪,把所有的剩菜扫尾,在撒哈拉,中国菜是多么珍贵。

他们轮班在沙漠驻防,工作是巡查停火协议是否严格执行。他们有一种轻松又警惕的态度,对关于西撒的政治问题讳莫如深,结实地堵住了我们的好奇心,又嘱咐我们晚上不要乱跑,街面上并不太平。

忽然街头一阵喧哗,有军警的哨音,我站在窗口向下看,许多人涌向街头,呼喊着什么。所有的军人都站起来,中校面色紧张,打电话确认情况。

原来是虚惊,喧闹的人群是球迷,这一晚,卡萨布兰卡的拉贾队三比一战胜了巴西的米内罗竞技,进入了世界俱乐部杯的决赛,这是球迷的狂欢。

国家旅馆和三毛的故居

白天的阿雍烈日蓝天,不及夜晚热闹,有种安宁又萧条的感觉。

三毛在《白手起家》里写道,到阿雍的时候,丈夫荷西在镇外的坟场区向撒哈拉威租了房子,他们从机场徒步走回去,看到“远离我们走过的路旁,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也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他们到镇上买东西,荷西告诉她,“这是银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边,邮局在法院楼下,商店有好几家,我们公司的总办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绿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黄土色的是电影院……”而她看到的“回教皇宫城堡”其实是四颗星的“国家旅馆”。至少从外表看,国家旅馆还是像一座回教皇宫,赭红的围墙,酒店大堂里铺着绿色的大理石,柱子上镶嵌着马赛克。酒店走廊的围墙和大厅的天顶上有繁复的手绘装饰画,内院里还有花园与泳池。只是房间内的设施都破旧了,有住客形容,在西班牙政府的管理下,这是“一千零一夜”式的豪华大酒店,而现在,是一个“噩梦”。三毛在《素人渔夫》里写过她与荷西到海边捕鱼卖到国家旅馆,当晚见到荷西的上司,又用十二倍的高价请上司吃鱼的事。

荷西当年的工作是在磷矿公司,矿产和渔业仍旧是西撒的支柱产业,也几乎是所有的经济来源。我们在SaharaLine丝毫没有感觉到水与电力的缺乏。但实际上,阿雍的淡水全靠海水淡化取得,一吨水的成本高达3美元,仍旧按照0.0275美元的价格出售,与摩洛哥其他城市持平。西撒基本生活物资的价格都由政府设定,摩洛哥政府为了保持当地的经济繁荣付出沉重的经济代价。

国家旅馆坐落在默罕默德五世大道边上,阿雍跟摩洛哥所有的城市一样,最繁华的大街以默罕默德五世命名,他是带领摩洛哥摆脱法国殖民,建立现代国家的国父;另有一条主干道以哈桑二世命名,他是默罕默德五世的儿子,现任国王默罕默德六世的父亲,也是在哈桑二世任上,摩洛哥兼并了西撒哈拉。默罕默德五世大道与哈桑二世大道往往彼此相连,对于旅行者的好处是,永远知道市中心在哪里。

三毛故居大约在一公里开外,我们一路问一路寻过去,终于找到这条毫不起眼的小街,房子在街道中部,漆成土黄色,一层楼加盖为两层,窗子非常小,从左到右有四个门洞,44号是左起的第二个,门牌依旧是手写,我们站在街对面望着这房子,并没有打算进门叨扰现在的住客。这时,从右侧门洞里走出一个穿着摩洛哥长袍的老人,看到我们招招手,然后快步走到44号,竟帮我们敲了门。等了一会,门开了,一个戴头巾、抱孩子的女士出现了,甚至可以说英语—在摩洛哥,尤其是南部非常少见,阿雍果然是国际化的。我们解释了来意,“能进门看看吗?”她并不惊讶,只是说丈夫不在家,男士不能进来。又犹豫一下,才让我的同伴留在门外,放我进了门。这是典型的普通摩洛哥人家,进门一条狭长的走廊到达客厅。屋里铺一张地毯,靠墙摆着长方形的座垫和靠垫,用以待客;另一边的柜子上放着一台小电视,正在转播也许昨晚的球赛。最醒目的位置有一张黑底的挂毯,上面绣着金色的阿拉伯文,一定是一段古兰经。其余没有任何的装饰,其他房间更为朴素,以致简陋。

客厅四壁没有窗户,我抬头看天花板,有一个约有半米见方的洞,洞外便是蓝天。三毛曾写到房东拒绝封上这个洞口,有数次山羊从洞口掉下来,造成“飞羊落井”的奇观。现在洞口封了钢条,大概再也不会有山羊掉下来了,刮风的日子,还会有流沙。她曾形容第一次看到自己家的场景:“我特别看到连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直觉告诉我,那一定就是我的。”房子的格局如今已经改过,周围的面貌也改了,街头的坟场变成了房子,垃圾场也变了房子,沿着这栋房子往外,又建了住家和仓库,街对面的院子里有几只消瘦的山羊。街尾看过去,有一片崭新的城区。根据估算,1975年之后来西撒的摩洛哥移民已经超出了原住民。

这条金河大道现在位于城中心。1990年代初,新华社驻北非记者章云来寻访三毛遗迹时,这条街的名字改为颇有西班牙色彩的加泰罗尼亚大街,现在又改为NakibMiloudElkhalloufi大道,想必是哪个重要人物的名字。命名是体现政治意志最直接的方式,SaharaLine紧挨着19751124日大街,这日子也应该记载与摩洛哥占领西撒有关。三毛在《哭泣的骆驼》里记述过那段日子,镇上的居民如何见风使舵,从心向波利萨里奥,变为支持摩洛哥,她的房东罕地第一个挂起摩洛哥的国旗,章云后来找到了罕地,他已经成为一名将军。

西撒问题仍然是一个死结,波利萨里奥盘踞在沙漠深处,仰仗阿尔及利亚的支持。而摩洛哥占领了西撒大部分的土地,现任国王默罕默德六世说:“我们不会放弃每一寸我们深爱的撒哈拉,哪怕是一粒沙尘。”我顺着街道向北走,穿过几条巷子,到达这片高地的边缘,再往外看,是蓝天下的金黄沙地,像在中国的西北。而沙丘下,竟然有一条深蓝的河流。

《小王子》之父与博物馆

三毛与荷西登记结婚的法院已经迁走了,法院楼下的邮局还在。大门没开,我们走进隔壁,只见有一个柜台,沿着墙有两排的邮箱。有人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们摇摇手。我们以为是示意不能拍照,结果却相反。他把我们请进里屋,环顾四壁,办公室的墙上贴满了旧照片和剪贴报,像一间小型展览室,仔细一看,才发现主角是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的作者。

1927年起,德·圣埃克絮佩里曾在阿雍北部的小镇塔法亚做过18个月的空中邮政站站长,2004年,塔法亚建立了一座博物馆纪念他。

这位邮局经理阿卜杜斯拉木一定是本地文史迷,他说法语,我们说英语,双方打着手势沟通。他知道阿雍曾有一位华人女作家,却找不到她的资料。他留下电邮地址,请我们一定寄些资料给他。当我们说要为他拍一张照片时,他举起一张法语牌子,上面的话引自德·圣埃克絮佩里,我们查字典逐字句翻译,大意为“相爱不是互相看着对方,而是一起看向同一个方向”。

这邮局应该是三毛最频繁光顾的所在,她在这里取亲友寄来的食品、礼物、订阅的杂志;又把撒哈拉的故事寄出去,在万里以外的故乡发表。

我们在西班牙教堂门口喝一杯薄荷茶,教堂吸收了本地风格,由数个圆拱组成结构,头顶一个十字架。我再翻看一次《撒哈拉的故事》,所有的故事情节立体起来,有了真实的布景。三毛大部分的故事我已经忘却了,是到摩洛哥旅行之后才重读。也因此对她有了全新认识,她是华人世界里不折不扣的前卫旅行家,是旅行者中真正能打破边界,融入本地的少数派。可以想见,四十年前,她在阿雍的生活完全是拓荒式的。其实探访三毛的遗迹并不重要,对我来说,她只是为我提供了一个理解撒哈拉的入口。

离开阿雍时,我做了一个新决定,没有沿着海岸线北上,而是向西南方向,搭乘超载的报废的士,去探访西撒的另一个边城小镇斯马拉。

三毛的故居。

西撒的妇人和孩童(拍摄时须经过他们的同意)。

三毛和荷西来过的“回教皇宫城堡”——国家旅馆还在,风格依然,只是多了些破落感。

城外,人们放牧的骆驼。骆驼是当地人的交通工具,也是食物。

邮局经理阿卜杜斯拉木举起的法语牌子,上面的话引自德·圣埃克絮佩里,大意为“相爱不是互相看着对方,而是一起看向同一个方向”。

行走者语

交通:到达阿雍最便利的方法是从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乘坐摩洛哥国家航空公司的飞机。另外国营大巴CTM也有线路联结阿雍和西撒哈拉南部第二大城市达赫拉,或者阿雍到摩洛哥的海滨城市阿加迪尔。

旅游季节:除夏季外,其他时间都可以访问阿雍。沙漠地区温差大,需要带足够的保暖衣物。

消遣:阿雍的海产很有名,城市中心也有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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