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阿赫玛托娃与帕斯捷尔纳克(二)
二
这样,我就回忆起与阿赫玛托娃的会面。莫里斯-鲍拉曾经将她的诗介绍给我,我一直渴望着能与她见面。1945年11月,我从莫斯科前往列宁格勒。1919年之后我就没见过这个城市,那时候我10岁,我的家庭被允许搬回故乡里加,后来独立的加盟共和国(拉脱维亚)的首都。在列宁格勒,我对童年的回忆变的异常清晰。我无法表达我的感动,为那些街道,房子,雕像,堤岸,市场,还有那如此熟悉的、依然破旧的小商店的围栏,人们在里面制作俄国式的茶炊,我的家曾经在这小商店的楼上。楼内的庭院依然破败荒凉,还像革命初期那几年时一样。在我和这些现实之间,是我对一些特定事件和经历的回忆。就仿佛我走进了一个传说中的城市,我自己成了这些生动的、半梦半醒的传说的一部分,但同时,我又是从一个外在的地点看着这一切。这座城市曾被无情地蹂躏过,但在1945年,她依然是那般美地无法形容(11年之后当我再次见到她时,似乎一切都已恢复原貌)。
我去了位于Nevsky Prospekt的作家书店。在我看书时,与一位正在翻看一本诗集的人聊了起来。我后来知道他是一位挺有名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我们谈论着时局。他向我描述列宁格勒保卫战的艰苦卓绝,和众多居民们的牺牲精神和英雄主义,他说,许多人死于饥寒交迫,另一些人活了下来,主要是年轻人。还有一些撤离了。我向他问起在列宁格勒的作家们的命运。他说:“你指的是左琴科和阿赫玛托娃吗?”阿赫玛托娃对我来说像一个遥远过去的人物。莫里斯-鲍拉翻译了她的一些诗,她在一战之后就仿佛再不为人所知了。“阿赫玛托娃还活着吗?”我问。“阿赫玛托娃,安娜-安德里芙娜?”,他说,“怎么啦?当然活着。她住在芳坦卡,离这不远,在泉楼,你想见她吗?”就好象突然被邀请去见克里斯蒂娜-罗塞蒂小姐一样,我差点儿说不出话来。我喃喃着说我确实很想见她。“我去给她打电话”,我的新相识说。他回来告诉我,她下午三点能见我们,让我下午再来这书店,我们一起去。
我在约定的时间去了。批评家和我离开书店,向左拐,跨过安尼契科夫桥,再次左转,沿着芳坦卡的堤岸走。泉楼,这舍勒梅特夫斯的宫殿,是一座辉煌的晚期巴洛克建筑;门上充满列宁格勒那种著名的铁饰,它围绕着一片广场而建,有点像牛津或剑桥的一个大学院。我们从一条陡直阴暗的台阶到了楼上,被领进阿赫玛托娃的住处。房间里可说是家徒四壁——我猜房间里的大部分东西都被弄走了——不是被抢就是被卖掉——在大围城时期。只剩下一张小桌子,三四张椅子,一个小木柜,一张沙发,在未点火的炉子上方挂着一幅莫迪利亚尼的画。一位高贵的灰发女子,臂上披着围巾,缓缓起身欢迎我们。
安娜-安德里芙娜-阿赫玛托娃气度无比地雍容,带着不疾不徐的神态,一颗高贵的头颅,美丽而有时冷峻的面容以及无限悲伤的表情。我鞠了躬。这是应当的,因为她看上去就象一个悲剧女王。我感谢她能见我,并说,西方的人们将很高兴得知她一切安好,许多年来都没有她的消息了。“噢,但在<都柏林评论>上有一篇关于我的文章”,她说,“在博洛格纳我听说还有人以我的作品为题写了毕业论文。”她身边还有一位女友,一位学者。我们礼节性地谈了一阵子。然后阿赫玛托娃向我问及大空袭期间伦敦的情况,我尽我所能地回答她,感到非常拘谨,对她那种遥不可及、礼节性的姿态感到局促不安。突然,我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起先我没在意——这可能是幻觉——但喊声越来越大,“以塞亚”这个名字清晰可闻。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看到了熟人兰道夫-丘吉尔。他站在广场中央,象一个摇摇晃晃的大学生,正在喊我的名字。我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回过神来,嘟哝着道了,
跑下楼梯。我唯一的念头就是阻止丘吉尔到这个屋子来。我的同伴,那个批评家,紧张地跟在我后面。当我们到达广场,丘吉尔跑了过来向我热情地问候。“X先生”,我说,“我想你还没见过兰道夫-丘吉尔先生吧?”批评家呆住了,他的表情从迷惑变为惊恐,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被秘密警察跟踪,但毫无疑问兰道夫-丘吉尔是。正是这一突如其来的事件产生了一个在列宁格勒广为流传的荒唐谣言,说一个外国代表来劝说阿赫玛托娃离开俄罗斯;说温斯顿-丘吉尔,诗人的终身崇拜者,专门派了一架飞机来接阿赫玛托娃去英格兰云云。(译注:兰道夫是温斯顿的儿子)
兰道夫是我在牛津上大学时的同窗,多年不见了。他解释说,他是作为北美报业联盟的代表在莫斯科当记者,来列宁格勒也是为了工作。当他到达阿斯托里亚旅馆,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个冰箱储藏他刚搞到的一罐鱼子酱。但他不懂俄语,翻译又不见了。最后总算找到了一位不列颠协会的代表。这位代表帮他处理了鱼子酱,谈话中告诉他我在列宁格勒。他想,我应该是一个更佳的翻译。不幸的是,他从不列颠协会那位代表那里得知在哪儿可以找到我。接着就发生了刚才的事:他到达泉楼,就采用了当年在牛津基督学院时就屡试不爽的方法,我敢说,在其它场合也是;“你看”,他带着胜利的微笑说,“真管用。”我以最快的速度摆脱了他,从书店老板那弄到阿赫玛托娃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向她道歉并解释我突然离去的原因。我问是否还能去拜访她。“今晚9点我等你”,她回答。
晚上我回到泉楼时,一个女学者,亚述学专家也在场,她问了一大堆关于英国大学情况的问题。阿赫玛托娃显然对此不感兴趣,大部分时间里默不作声。快到午夜时那位亚述学者终于走了,阿赫玛托娃开始问我那些移居西方的老朋友的情况——我应该认识其中的一些人。(后来她告诉我,她敢肯定这一点。在个人接触中,她说,她的直觉——简直就是她的第二视力——从未骗过她。)我确实认识他们中的一些人。我们谈起作曲家阿图尔-卢里耶,战时我在美国见过他。他是她的一位亲密朋友,曾为她和曼德尔斯塔姆的一些诗谱过曲子。她问起装饰艺术家鲍里斯-安雷普(我没见过他):我对他所知不多,只知道他装饰过国家展览馆的大厅地板,用的是许多名人的图像,包括伯特兰-罗素,维吉尼亚-伍尔夫,格雷塔-加伯,克里夫-贝尔,利迪娅-罗帕柯娃以及其他人。20年后我告诉她,安雷普把她也加了进去。她给我看1917年时安雷普送给她的一枚黑宝石戒指。
她说,一战之后她只见过一个外国人——一个波兰人。她问起许多其他朋友——萨洛梅-安德洛尼柯娃(曼德尔斯塔姆的一首著名的诗就是献给她的);斯特拉文斯基的妻子维拉;诗人伊万诺夫和阿达莫维奇。我尽力回答。她谈起一战前对巴黎的访问,与莫迪利亚尼的友谊,后者为她画的肖像挂在壁炉的上方——这仅是其中的一幅(其它的在大围困期间被毁掉了)。她说起在黑海边度过的童年,一块异教的、未受洗的土地,她这么称,在那儿,人们与一种古代的、半希腊半荒蛮、完全非俄罗斯的文化更感亲近。她提起第一任丈夫,著名诗人古米廖夫。她确信古米廖夫绝对没有参与保皇党人的阴谋。高尔基,许多作家曾替古米廖夫向他求助,显然绝对没有为了救他而帮过任何忙。古米廖夫被捕时阿赫玛托娃已很久没有见过他,多年之前两人就已离婚了。她描述古米廖夫死时那些惨痛情形,眼里充满了泪水。
沉默了一阵之后,她问我是否愿意听她读她的诗。但在这之前,她说,她要先背诵拜伦<堂璜>中的两段,因为这与她的诗有关。就算我对<堂璜>非常熟悉,我也很难判断她选的是哪两段,因为虽然她读英语时相当自由,但她的发音让我只能理解一两个词。她闭上眼,从记忆中读出那些句子,带着深深的情感。我站了起来,向窗外望去,以掩饰我的尴尬。也许,我事后想到,这就跟我们现在读古希腊和拉丁文一样,我们也会被那些句子感动,但我们在读的时候,别人也会觉得晦涩难懂。接着,她开始读自己的诗——<安诺-多米尼>,<白色的羊群>,<六书之诗>——"类似这样,但远比我写得好的诗”,她说,“造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诗人的死,那个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她指的是古米廖夫还是曼德尔斯塔姆,我一时难以分辨,因为她已哽咽,难以为继。
她的声音存有录音,不必我来描述。她接着读当时还未完成的<没有英雄的诗>,即使它尚未完成,我也能意识到我正在聆听的是一首天才之作。我想我并不能理解这首具有多重意韵和魔力的诗,它的高度个人化的暗指;我现在读它时仍觉得这样。她毫不掩饰,这首诗是她为自己作为一个诗人的一生而写的一种最后纪念;为这座城市的过去——圣彼得堡——她生命的一部分;为她的友人,他们以及自己的生活和结局而写——一种<第十二夜>式的、对假面人物的狂欢进程的集体戏拟——某种大限将至前的艺术祈语。这是一首神秘的、深撼人心的作品:一大堆学术评论注定会铺天盖地而来,它也许会被埋葬。
然后,她开始从一份手稿读<安魂曲>。中间她停下来,谈起1937和1938年,当她的丈夫和儿子被送进劳改营(这事后来再度发生),谈起监狱外日夜守候的女人们,一周接着一周,月复一月,等待着丈夫,兄弟,父亲,孩子们的消息,等着被准许递送食物或信件给他们。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没有任何消息传进。死亡之幕笼罩在苏联城市的上空,对千百万无辜者的屠杀在继续。她以一种干枯、确凿的语调述说这一切,时而停下来,说:“不,我不能。这不好,你来自一个人类的社会;而这里我们被区分为人和。。。。”然后又是长长的沉默:“就算现在。。。。”她会再一次沉默。我问起曼德尔斯塔姆。她停下来,眼中含泪,请求我不要提起他:“自从他摔了阿列克谢-托尔斯泰一记耳光之后,一切都完了。。。。”过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来,接着用一种全然不同的语调说:“当我们在塔什干的时候,阿-托尔斯泰穿着淡紫的衬衣,谈论着我们回来之后能有的好时光。他是一个有天赋的、有趣的作家,一个恶棍,魅力十足,拥有风暴般的性情。他现在死了。他能做任何事,任何事。他是个冒险家。他只喜欢年轻,能量,活力。他没有完成<彼得大帝>,因为他说他只会处理青年彼得;那些已老的人们与他何干?他是一种多洛霍夫式的人物。他叫我安娜什卡,这让我害怕。但我很喜欢他,即使他造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诗人的死,那个我爱的和爱我的人。”(她的用语跟刚才的一模一样,现在我知道她指的是谁了。)
(注:译者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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